我的平原兄弟(第3/4页)

荷荷对庆连说:她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天看到的情景。那真的是在一处大鸟窝一样的地方,记得它是用丝绵什么的做成的一个大碗模样的东西,它搁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屋内什么都没有,冷飕飕的,只有这只大窝,旁边是一个背了武器的士兵。有人领她进来,条件是不许告诉任何人——这次算是大鸟头儿格外开恩,禁不住她的反复哀求才应允的——她小心地一步步走进来,走到大窝跟前,可惜个子太矮,头顶只达到那只大窝的中部。那个领她来的人搬来一个高凳,再把她扶上去,她这才得以见到窝内的东西——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惊叫出来……原来那大窝的中央真的是一只蛋,不过这不是一般的鸟蛋或鸡蛋,而是像最大的南瓜那么大、通体闪着肉红色的、一只椭圆形的大蛋;那壳儿好厚啊,正微微颤动—— 一旁有人说,这是因为眼看就要破壳而生了……她惊讶极了,心想这真的是姐妹的孩子吗?正这样想着,那个人说:“可不能让它生出来,这东西压根儿就不能留,这是老板的指示……”她吓得大叫:“这好歹也是姐妹的亲骨肉啊,你让她看一眼也好啊,求求你手下留情吧!”那个人只是冷笑,不再吱声。

第二天荷荷再求大鸟的头儿,苦苦哀求,总算被应允去观看那只大蛋破壳。她照例被扶上一只高凳。一旁的另一个人手持一只长柄木锤,要敲开那只大蛋。她央求说:“还是让它自己出来吧,这一敲还不是要弄死里面的小崽儿啊?”那人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壳儿太厚了,再不敲破它,小崽儿就得憋死!你不信问问他——”旁边有一个穿白大褂、脖子上挂了听诊器的中年人,一直铁青着脸。正说着木锤就举起来,砰一声,蛋壳破了,咣咣的,汁液飞溅,一股腥膻气直刺人的鼻子。一阵浓雾似的东西从眼前飘过,让她不得不眯了一下眼。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见像瓷碗那么厚的蛋壳已经碎成了无数屑片,所有的汁液都渐渐渗进丝绵窝里,中间只剩下了一只刚长出小白翎子的幼鸟:可怜的小家伙正极力挣脱几绺黏液,用尽力气撑着光秃秃的双翅……一阵若有若无的尖叫声从耳畔掠过——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自己未来的结局也是一样,就是为某一只大鸟生下这样的一枚巨蛋……因为一种难过和绝望交织的心情,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当她重新睁开眼时,那个一直守候在一旁的医生已经踏着早就准备好的一只木梯走上去,然后伏身探向那只正在剧烈挣扎的小鸟……她看到他从衣兜里抽出了一支针管……一种极大的不祥让她大呼一声:“不要啊……”

她那时在替邻村的姐妹难过。她预感到那个医生要扼杀姐妹的婴孩。这是真的,因为最后的时刻她听到了那只小鸟发出了一声尖叫。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这永远都会是一个谜。因为大鸟阴着脸向她下令:看到的一切不得向任何人说起,要让它烂在肚里!可怜的邻村姐妹还在等待一个生命的消息呢,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3

庆连瘦得不成样子,整个人都变了。往日是那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如今一张脸变得暗淡无光,眼窝深陷,只有一双眼睛时不时地喷吐着焦火。我主张荷荷仍然要住到林泉去,因为在家里待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那座著名的精神病院在国内应该是一流的。他十分犹豫,我一开始以为他考虑到了钱的问题,因为长期住下去费用蛮高的——我告诉他千万不要顾虑这些,我会帮他想办法。他摇摇头说担心的是另一些事情——荷荷已经治了这么久,该想的法子全想了,大半是有什么心结没有解开——这样即便住上再久也无济于事。庆连心疼荷荷,她住院时,一声声哀求回家的声音让他泪流满面。他那时总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好的,咱们回家、回家。”他们真的回家了,荷荷高兴得什么似的,长时间偎在他的怀里,说:“我会按时吃药,我会听话,只求你再也不要把我送回林泉……”庆连一一答应了她。他对我说:“如果我再把她送到那里,就是骗了她。我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你不知道她在那里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她再待在里面会死的,真的……”

我只想让他明白荷荷的病是多么严重——听着她的胡言乱语,一些天外来客般紊乱荒诞的信息,任何人都会绝望的——可奇怪的是当我试图向其稍稍做出这个提醒时,他竟然连连摇起头来:“不,不是这样……我知道不是……”

“不是?那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

“我后来,就是现在,才一点点全听明白了……荷荷的病没有咱原来想的那么重,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啊——她是嫌我们听不懂,所有人都听不懂,才急成了这样!她没法让我们听懂……才急成了这样!”

我大惊失色地看着庆连。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认为他是长期和一个重症精神病人在一起,结果连自己的思维也不正常了。我在想怎样让他明白过来——这时如果连他也糊涂了,那可就糟透了!那真的是糟得不能再糟了!我一时想不好该怎么说,只是长长地叹息。

“那些林泉的大夫们当然听不明白,结果也就把她当成了重病号,一个劲儿加药、加药,最后也就把荷荷给毁了!你不知道,他们还给她用了电击疗法……那对荷荷来说真是生不如死啊!老宁哥,你会明白的,荷荷的病压根儿就没那么重,一开始或许还没病哩,她不过是太累了,太累了,只要好好休养一阵就好……全怨我啊,把她送到了林泉,是我把她害了……”

我一时不再说话。可我的目光让庆连看出了什么,他伸着手,急于让我明白、让我和他取得一致的看法:

“你没和她一起,没听她一夜一夜说些什么;还有,没看到她夜里是多么细声细气地跟我说话、多么体贴我!她,她有时比我还正常还心细哩,怕我累着、冻着……她总是哭着求我回家,说‘咱们回自己的家吧,咱们这辈子哪里也不去了’。我的荷荷啊,没有比她再正常的人啦。只要别让她急,只要听她一点一点说话,只要相信她的话,她就不会那样了……”

我终于忍不住。我不能再这样迁就下去了,因为这样不仅于事无补,还会极大地加剧一家人的苦境。我问:“难道她说那些大鸟的事、所有的经历,会有可能吗?这显然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是幻觉,是谵语,你到底怎么了?”

庆连的脖子马上红了,青筋暴起来:“让她急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啊!老宁,你还不明白吗?你啊!你让我怎么说才好啊!我们没有被大鸟捉弄过,当然也就不信了。村里的老年人都知道这样的事,我妈也说过——她半夜里劝我说,认命吧孩子,你得好好和她过日子,这就是咱的命啊,再说她又不是和男人胡来的风骚女人,她是被不长进的精灵给戏了!咱这时候可不能嫌弃人家,千万不能啊……我妈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们娘儿俩抱在了一块儿。我让我妈放心,我说荷荷一生一世都是我的老婆,我疼她还来不及哩,怎么会嫌弃她!我一辈子都会听她讲,讲出这些故事,让她把心里这些苦水全吐出来,那时她的病就好了。我得有耐心,一辈子听她讲、听她吐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