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在旅途

1

即便没有与毛玉的这场交谈,屋角的那个背囊也盛满了焦灼。我不能再耽搁下去——这次远行迟早都要开始,因为那个模糊而遥远的呼唤一直没有停息,它回响在白天、午夜、黎明和黄昏,在我试图安静下来的每一个时刻,让我猝不及防……原来老太太惊人的讯息正声声暗合着那些呼唤——它在远方,此起彼伏,让人血脉贲张。待我抬头寻觅时,那匹腾跃的红马早已驰入了地平线,变成一道急速收束的赤色光点。

“我早就要出去走一走了,但我会尽早赶回。”

四哥点头。只有万蕙有些不安,说了句:“可别撇下园子。”

我摇摇头,抬头看着远处的浮云。我知道,追逐红马的日子、具体而模糊的里程,就这样徐徐展开了。我会寻找那两个人,不辞艰辛。在这之前,一种不安和沮丧——不,比沮丧还要糟糕一千倍的情绪,曾死死地攫住了我。我无法解脱。我既不能任其摧折,又不知如何抵御。而今我终于找到了真实而具体的出口,于是只想走、走,只想奔向那个远途……我与拐子四哥分别时并没有提到外祖父和他的红马。因为在他来说,任何一次远行都不需要理由。他点点头:

“早些走吧。早走早回。”

当然。就是这个春天,不仅是鼓额,而是我们大家被深深地伤害了。我们的葡萄园在一滴滴汗汁中浇灌起来,每一条藤蔓都印遍了温热的指纹。眼见火热的夏天就要来临,葡萄串穗一天天胀大,它们像饱满的乳房一样等待着哺育……我告诉肖潇:我要赶在葡萄收获的季节归来。“我觉得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看着我。我点点头:“是的,比任何事情都要紧……”

我从茅屋里拽出那个令人厌弃的大背囊——它鼓鼓的,因为里面除了简单的洗漱用具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单人简易帐篷,它们平时就一直塞在背囊里……跨出葡萄园时,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鼓额。这个时刻我心里更加明白:今后我的远行将一直伴随着寻找和复仇——为了葡萄园,也为了一个贫穷无告的少女。拐子四哥站在园边,他用目光送我远行,肩上是那杆威力十足的土枪。

当车子途经东部小城的时候,我想起了武早。但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有停留。灼热的脚板已经不能停止,任何耽搁都让人不能容忍。我走开,我绕开,我想一步跨入那座大山……经过一个冬春的折磨,我消瘦了许多。病后我恢复得很慢,却又要在旅途上迎来炎热的七月。整个东部那么干燥,地上的玉米苗蔫了,花生棵也蔫了。在城市与城市之间、乡村与乡村之间的空地上,已经很少看到绿蓬蓬的庄稼。干旱折磨着这么大一片田野,到处土地龟裂,渠水干涸,平原上的河流差不多都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小溪,有的地方连小溪也停止了流动。河堤内是一片黑色的淤泥,淤泥上就是一些像人工画出的那样的裂纹。一些孩子正把黑泥翻过来,从里面掘出泥鳅。他们把泥鳅穿在了柳条上,弄成一串一串。泥鳅的血顺着柳条滴下来,滴在他们的手上、胳膊上。他们在干枯的河底仰天呼叫,像是做着什么祈祷仪式。

直到走开很远,一群孩子仰天长叫的样子还留在我的脑海里,使我久久不快。

由东向西地势逐渐加高。火车跑了一天一夜,穿过一片泻湖平原,然后进入了石英石、正长岩和长石斑岩构成的山岭。这一条路我是何等熟悉。我多次穿越的这些山峰都是东北西南走向,最高的那一座就是界河与芦青河之间的分水岭。两条河都注入渤海湾,流经了宽阔的谷地。苍苍大山是它们的源头,那些大山的皱褶里有密密细流,织成无数水汊,又在山麓西南交汇。界河与芦青河平行跋涉了很远才分手:界河独自向东,匆匆流过了泻湖平原;而芦青河在丘陵间一直向北,奔波了一百多公里才抵达自己的目的地。它一路绕来绕去的这些山岭最高的只有二百多米——上面布满了螺壳化石……火车穿过一条黑黑的隧道。这时总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惧袭上心头。火车吭吭哧哧,那憋闷的声音在石壁上发出阵阵回响——朦胧中一阵闪亮,火车驶入蓝野。

2

傍晚,我在一个简陋的小站下了车。这里有不少人在为自己的旅店招揽顾客。迎面是各种各样的牌子,上面写着诱人的字眼。牌子上全是慷慨的许诺,是骗人的把戏:随他们走去,会发现那种破烂地方与牲口棚差不多,睡床满是跳蚤,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便所。半夜里你还会被奇怪的吵闹声给惊醒。好在这些我早已习以为常了。我知道人在旅途上什么事情都会遇到。

招徕顾客的大部分是年轻姑娘。她们穿得极为单薄,超短裙,浓浓的胭脂,耳环,张大血红的嘴唇向你保证,让你到她们店里去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不需要这样的夜晚。我这个满脸胡碴的男人已经被原野上的风吹得浑身发黑,走起路来咚咚响,像一个打扫烟囱的清洁工。那些闪闪跳跳的霓虹灯,在我看来就像一堆剖出的鱼下水。

拉客的女孩们瞥瞥我,兴味索然。她们极力掩藏着满腹凄凉,令人怜悯。天离彻底黑下来还有一段时间,我只想快些走开,走出这肮脏拥挤的街巷和密密的人流。我差不多来不及辨析一下方位就往前追赶,专往人影稀疏的地方插脚。很快,我看到了灰蒙蒙的原野、远处起起伏伏的坡地、上面的一层绿草和灌木、刚长成不高的庄稼,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镇子四周的一片田野,差不多已被人们抛弃了。与街巷上的嘈杂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这里的荒芜和沉寂。土地有的被耕播过,有的已经不知闲置了多久,上面长满了荩草、细柄草、白茅,最多的是莎草;靠近干涸沟渠的地方,狼尾草长得又高又密。一两丛灌木棵子点缀着荒地,它们是杞柳或罗布麻、垂丝卫矛等。沟渠底部长满了褐穗莎草和由于干旱变得瘦小的蓼科植物。一株长得又直又高的小叶杨正歪向镇子的方向,好像在遥望那里热烈而又荒唐的夜晚。这儿没有鸣叫的生物,甚至看不到一只鸟或奔跑的兔子。

我的远行总是这样:先乘车向着一个方向猛驰,穿越密集的城镇,而后则是全新的泥土、稼禾,是一望无边的原野或山岭叠嶂的景象。我像逃离一个险境一样蹿出,然后就是“到站了”——我的双脚落在了熟悉的野地上……那么眼下呢?我是谁?我在哪里?热风扑面,太阳正迎着我的视线,变得又红又大,散发出烤人的热力,贴紧了地表。我被它直盯盯地逼视着,不免有了小小的惶悚。这会儿我仿佛被一辆飞驰的车子从懵懂中拖出,在暮色里打了个愣怔:我刚刚逃出的是自己的园林,这会儿站在了异乡的荒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