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第2/3页)

从这一天开始,铁力沌结束了自己的地铺之夜。他回到了自己亲手筑的大炕上。那时他刚刚来到海边,不知道海风的厉害,照例睡木床不喝酒。不久他的关节和筋肉都有了闷闷的感觉。当地的螳螂拳师告诉他:一要睡炕,二要饮酒。他一一照办。一入秋天,夜晚必要在炕洞里添一把火。当这火烧起来时,大猫就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然后蜷到他的枕边。告别大炕的日子,是大猫最不高兴的日子。他告诉毛玉:猫这种生灵一年里只有三天是对天气满意的。毛玉不解,问其他时间呢?他说那也只有人为它们调节了。她于是暗中想到:自己多像这只大猫啊,自己几乎连三天的满意都没有。她恨这个世界。她需要有人为自己改变一下,比如眼前这个男人。

在大炕上,她终于有机会好好看一遍他的身体了。高举烛火,嘬嘴拧眉,不时地惊叹。这是一件从筋经门里锻出的纯钢制品,没有瑕疵。筋络在他脚部茶砖色的皮肤下面游走,往上汇聚一起而后抵达双膝,于膝窝处开出一朵默默的暗莲,吐出淡淡的芬芳。她以手度量他的胯骨、臀与肘,还有阴茎和肚脐。中脘那儿有杏红色的一块胎记,大如鹅卵,在一片若有若无的藕荷色绒毛下闪动。她想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胎记,而是功法聚敛了精气,就好比盖了一枚筋经门出品的合格印章。他的双臂一攥刚劲,可又如同婴儿般柔软。从胸骨的第一块凸起到腰线正好两拃,两腋各有一处葫芦瓢似的压痕。十指结实匀称,指顶仿佛无甲,更像是一个精铜打造的护帽套住般圆钝,正可用来点穴:一触则死,抑或稍碰即活。全身已无丝毫多余脂肉,瘦爽干练灵活如一个十五男童。当然,留了短发,稍窄的额头上紧覆的一层发茸密密挤挤,浓黑中泛着钢蓝。深陷的眼眶,双目闭合——睁开来马上乜斜她手中的烛火。她于是吹熄了它。她的双手按住他的头颅,自上而下地捋着,感受那紧密的骨节和交织攀结的筋脉。十指过处,封闭锁实的毛孔微微张开,洋溢出一种葡萄的香气。这是他常年劳作中吸纳的芬芳。这气息让人不能支持,她身子一软伏了上去,嘴里吐出一句:“我的……首长!”

从这一年秋天的凌晨两点十分起,铁力沌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被移动了。一股灼热从身体的正中泛起,像水波一样环环漾开,一直扩展到四肢。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中,他看到了手指和脚趾上生出一层米粒大的白点。他知道不出两天,这白点会遍布周身,然后蜕下一层浅浅的皮屑。

果然如他所料,皮屑出现了。毛玉看着他静卧的样子,心疼,迷惑,却不敢发问。第四天她实在忍不住了,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答:“蜕出童子身。”“有害吗?”“无大碍。”

可是她发现从此他不再能用一根手指着地做俯卧撑了,而至少要用三根手指。服丹习惯也有改变,一枚红丹要分做两次。头发披起来,一直长到两耳、披散肩头。他就顶着这一头乱发在葡萄架间缓缓走动,月亮地里走得更慢。她伴在他的身侧,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她惊异万分的是,这个男人走路没了声音,就像那只大猫一样。再回身看大猫:它蹲在了最高的葡萄架上,以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

秋天过去,初冬的第一场海风刮得真凶。炕洞里的火燃得旺旺的,噼啪之声令人欢欣。海鸥光顾海草房子,在冬瓜大的后窗上轻轻啄动。铁力沌将丹房里的器具搬到了炕下,一天三次练走桩和点穴。他让她重复自己刚刚做过的动作,不得停息。

深冬,白雪封门,大海滩一片洁白。两人一起走向无风的海边,纵目天地与大海:两面蓝镜辉映,一片大白世界。他们都穿了单薄的夹衣,只有脚上是生猪皮做成的大靴,名为一个单字:“绑。”抬脚时,“绑”像两团毛球。他起跃腾挪,落地时只留最小的痕迹;毛玉则重蹈覆辙,不敢稍有闪失。

冬天终于过去。春草萌发时,铁力沌又可以像以往一样,只用一根手指着地做俯卧撑了。

3

天一暖和海边多了杂毛人等。这些人里有猎人药匠和渔家,还有个把散匪。一个散匪瞄上了毛玉,三天两头来小屋里滋扰,讨酒索肉,趁着酒意摸她几下。毛玉想在他的酒里掺上勾魂水,铁力沌厉止。有一天中午散匪又来了,这次特意打扮了一番:上身穿了对襟丝绵青褂,下身是肥裤加束宽幅麻织腿带,斜背大号盒子枪,头顶麦秸梃遮阳帽。这种非冬非夏的打扮着实让海边小屋里的人吃惊不小。他们小心地将其礼让进屋,而后招待酒肉。谁知散匪刚喝了两口就推开铁力沌,嚷着要和毛玉去沙丘林间采药溜达。铁力沌好意劝阻,谁知散匪不知好歹,一把将其推开,拉着毛玉的手就走。毛玉一边笑吟吟跟上,一边对男人说:“放心吧,我也在屋里闷烦了,早想随上老总到林子里散散心。”铁力沌嘱咐一句:“好生照料,千万不得莽撞。”她答:“放心吧。”

两人刚进了林子,散匪就要剥她的裤子,毛玉两手提着腰带扭捏说:“这里离俺家忒近,俺还不好意思哩。”散匪只好住手,又牵着她往深处走。穿过了又一片林子,散匪又要动手,毛玉还是不依。林子后边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沙丘,在强烈的太阳光下散发出灿灿光泽。毛玉不走了,说这里的白沙细面儿似的,再上哪儿找去?散匪搓搓眼说:“这里好是好,不过也太敞亮了吧?”“敞亮了好啊!敞亮了心明眼明,不强似黑灯瞎火?”散匪“嗯”了一声,挽挽衣袖,两手一齐按到她的腰带上,使劲一剥,裤子不仅没掉,而且纹丝不动。“哼耶?”他深以为怪,再次用了大力,这次麻烦大了:两手被腰带勒住了,整个人动弹不得。“这是咋了?哼耶?”他看着她,想拔出两手。她就说:“多使些劲!连娘们儿的裤子都脱不下,这还像个男人?”散匪点头:“小骚巴货说得倒也是。”说着往上一蹿,一跺脚,大力按拉起来。谁知这一来两手给勒得更紧了,就像给缚住了一般。散匪终于大叫起来:“我日你妈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手腕子快断了……”毛玉眯着眼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急哩。”说着身子一晃,只听咔嚓两声,散匪的两只腕骨全断了。沙丘间响起的嚎叫惊天动地。毛玉松开他,看着他在沙丘上乱滚,就踹几脚,摘下盒子枪就往回走了。

铁力沌正在屋里捣药,门一开见女人拎了一把大盒子枪进来,立刻变了脸。他知道了事情原委,紧咬牙关:“咱家要出祸事了。快些,快些随我返回那儿。”毛玉不肯:“咱就缺一把上好的盒子枪了,以后用得着的。”铁力沌不容再说,拉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