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茫野(第2/3页)

我一直往前走去……停下步子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园艺场的西边一点儿。我心里可能仍在挂记那片荒芜的园子。然而从这里去那儿要走上半天,这段距离实在太长了。月色下的海滩莽野空无一人,多么寂静。海边的月亮越升越高,整个沙滩铺上了一层荧光。

静静呆立,可以听到不远处的水声,那微微的声息像是儿童戏水,是水浪在一下下抚摸沙岸。没有风,海上的每一点儿声音都清晰可辨,甚至可以捕捉到鱼跳溅水。一只飞鸟从大海的方向折回,不知是迷路还是追寻同伴,翅膀匆匆掠过气流时发出了咝咝声。另一只小些的鸟儿在低空里跳荡,嘴里抛出一连串细碎的呢喃。这片茫野啊,每一个角落都如此熟悉,恍若昨日,它既深深地诱惑过我的童年,又吸引了我中年的脚步。从园艺场的西侧一直往北,踏着一片平平展展的荼草和莎草往前,不断地惊起一只野兔、一只准备歇息的大鸟。

海浪声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一抬头又看到了那幢海草小屋。那是毛玉的居所,它孤零零地踞于一片破败的园子当中,海草屋顶在今夜泛着童话般的光泽。如果放低视线,远远看去可以将这座小屋想象成一条不大的小船,它正行驶在波浪起伏的青草的海洋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屋主人,那个古怪的老太太正怀抱那只黑白大猫,伏在窗前看着今夜月光。

我踌躇了一下,迎着那座小屋走过去。

在离它几十米远处我渐渐放慢了脚步。我正在犹豫是绕开它还是走进去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有什么在小屋那儿活动。我蹲下来凝神盯住——真的,小屋的木栅栏墙上有一个活动的影子,是一个人,他翻身跳了出来……这个人一落地就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他急急地爬起,然后一直向着东南方向一跳一跳地跑开了……月光下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能分辨出这是一个高个男子,一个青壮年。

我停留了十几分钟,继续往前。有了这一幕,我不想突兀地造访这个老人,而是小心翼翼地从小屋西侧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走过。不知那个男子是不是夜入民宅的盗窃者?如果是,那么他一定会大失所望的——我以前到过小屋,知道里边没有任何让人垂涎之物。

我回身看着小小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心里一直纳闷……我准备折回了。可是刚刚走了没有多远,又一次看到了怪异的事情——就在小屋东南,离我几十米远处,有一个人影正在一丛苫草下边闪过。那是一个人猫着腰走路——对方大概知道已经被我发现了,这会儿索性站了起来。

我想这就是那个翻墙出来的家伙,但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另一个人——这人尽管戴了一顶帽子,但从身形体态上看她是一个女的。我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叹。

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像是在琢磨什么。最后她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大胆地迎着这边走来——走走停停,像是试探一下我是否害怕。渐渐离得近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细高身量的姑娘,戴了一顶旅游帽,两手抄在衣兜里。我担心她藏在衣兜里的手会握了武器之类。这个夜晚独自出来的女子颇不平常——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个翻墙而出的男子,让我心里一悸。

她终于走到了我的对面。这让我看得更清——原来她穿了一身黑色夹克,裤子紧绷腿上,还束了一条皮带,皮带上垂挂了一个皮囊,里面插了一把短柄刀子……月色下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一对大眼闪闪有光。她在端量我。我琢磨她是不是从园艺场出来的?正这样想着,她开口了:

“你刚刚从那儿出来?从那座草屋?”

“没有,我是从海边那儿——我散步过来,路过这里……”

她不信任的目光审视着,蹦出两个字:“散步?”

“是的。”

她抬眼去看那座泛着白色的小草屋,口气里带出了嘲讽:“咱们这里也有了夜晚出来散步的人……了不起!”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把帽檐拉得更低了一点,“我想问问你,刚才你看到一个人从小屋里跳出来吗?”

我未加思索就说:“是啊,那个人很怪的……”

“你不认识这个人?”

我不高兴了:“我怎么会认识他?”

“你们不是一起的?”

“你是什么意思?”

她可能在夜色里掩着一丝得意,这会儿说:“没有什么意思。我是想告诉你,那个人是贼!”

这种判断并不出预料。问题是自己被审了一番,我也该问问她了。我问:“那么你呢?”

“我是抓贼的人。”

“真了不起。你大概是园艺场出来巡逻的人了……”

“算你说对了一半吧!”

她这样说着,转身往一旁跨出一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长时间看着这个月色里摇动的身影,又回身望望那个静穆的海草小屋……一切都像童话。

3

夜晚睡不着,一直在想那片银色的月光——莽野下所见到的一切。小屋,翻墙而出的身影,侠客似的高个子姑娘……如此诡谲。我想起了肖潇:她也许会为我解答今晚的谜团。一道温煦的目光正穿过遥远的田野看着我,整个夜晚都是果园的气息。

睡意蒙眬中,粉红色的苹果花像雪片一样落下来,简直要把我的全身都埋起来了。我轻轻地把它拂开。好像是在果园里,是在春天……到处都是干净的沙土,洁白的沙子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气味。雨水像玻璃球一样圆润,一滴一滴落下。沙子上开始萌发绿色的叶芽,接着,长长的瓜蔓长出来,瓜蔓上结出一个个金黄色的瓜。一只只小兔不知从什么角落跑出来,睁着一双锃亮的聪慧的眼睛,从容不迫地走到那株小香瓜跟前,轻轻拍打一下,把它摘走了。它们像人一样把小香瓜扛在肩头上,迈着大步走到丛林里去了。

丛林密密的枝桠像小山一样攀缠在一起。我尾随着它们,穿过一片丛林,看见了滚动着波浪的草地。很远的前方,又是船帆。那里蓝色的一片,点缀着银白的浪花。我看到了岛,岛上的灯塔,灯塔银白色的闪光。后来又是猎人的声音。一个人背着黝黑的长枪出现了。他用迷惑的眼睛看了看我,又转向另一个方向。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看出他的腿一拐一拐。“拐子四哥!”我喊了一声。他转过脸来,目光好像在向我暗示什么。他为什么不再开口?他为什么在用哑语制止我的呼喊?一会儿出现了一个胖胖的女人,那不是大老婆万蕙吗?万蕙也悄悄地打着手势,然后径直从我面前走过。他们两人搀扶着往前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