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6页)

我后来才明白,就在那个停顿里,掩藏了这次疾病的秘密。可惜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天我正走在花坛那儿,一个姑娘凑过来了。我与她只有一面之识,知道她是路吟的朋友,并知道他们相识了很久。她的手抄在裤兜里,迎着我走来,直眼看着我。这时我注意到她长得很好看。她的两个眼角往上吊着,这使她有了一股特殊的神气。她说:“路吟的病好了,幸亏你照料;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我说:“这是应该的。还是你对他的照料多。”

她摇摇头,没再说话。她总是端量我,看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把目光挪开,可是她的眼睛却不再离开我。她由上而下地打量我,好像故意让我尴尬。她看了一会儿咂着嘴:

“你长得真好,完美无缺!真正的一朵‘校花’!”

我皱着眉头。

“看,天都快冷了,你脚上连双袜子也不穿。哎呀,你的小脚丫多么白嫩……”

我低头看了看。我有时不喜欢穿袜子,这样从凉鞋的空隙里就透出了脚趾。

她又咕哝说:“听人说的一句顺口溜了吗?”

我没有回答。

她念道:“‘有朵校花叫云嘉,露着一对小脚丫!’”

我听了不太高兴。我怀疑这是她即兴编出来的。我笑了笑。

她这才严肃起来,一瞬间让我看到那对漂亮的吊眼透着彻骨的冰凉。她用这双眼睛看着我,让我害怕。我简直忘了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说:“我告诉你吧,路吟为什么得病,你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害着单相思。”

“我不知道。”

“他就因为你才害了这么重的病!”

我觉得这话由她说出,真可怕。

“其实你应该知道的;难道你没有感觉?他想你想得要命。不过你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你应该干干脆脆告诉他!也许你不忍心这样做,也许你还爱着他呢——你会吗?”

我赶紧否认。

“要真是这样,那就简单多了!你该明明白白告诉他,彻底打消他的一些想法才好。那样你们相处起来也方便,而且他也不会得病……”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谈话。

我立刻跑到路吟那儿。他躺在病床上,空洞的眼睛一看到我就变得明亮起来。我相信红双子的话。可是我却不忍按照她的嘱咐去做。是的,不能这样。

那些天我为难极了。我第一次觉得爱很难,凡与“爱”字连在一起的,都那么难。我觉得我真是一个无知的娃娃。

就在这些日子里,我又一次注意到了你的那双眼睛,它们热烈、年轻、沉着。这双眼睛啊,几乎教给了我一切。我的心情终于明朗坦然起来了。我既没有按照那个姑娘的话去做,也没有做出相反的举动,而是充满了温煦和平静感。我觉得你的世界太大了,而我的世界却如此狭窄。我想,我在你的身边真是一个可怜巴巴、咿呀学语的孩子。我渴望你的教导,渴望你那有声无声的指引,渴望一只成熟的手。

曲!没有人知道,一个人可以把所有的精力、时间、场合都用在回忆另一个人身上……他们谁也不会理解,不会理解我和你。我相信,只有被我思念的人才会理解。曲,我是那么爱你,今夜,你能够听到我的呼唤吗?我不知道你在怎样一个地方忍受,我只希望你听到我此刻的声音。因为我有你,我能够活得很好。真的能够。

我不敢去想那些可怕的日子,我不敢回头……

3

“还要绑、绑吗?”一个嫩嫩的嗓子喊着。

旁边很快过来一个人,是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一个进修生——这个人青云直上,人送外号“政委”。他看了看说:

“也许不用,你们扭住她,对,让女的扭住她——你们男的跟在后边就行了。”

上来几个女生扭住了淳于云嘉的胳膊。一帮人呼呼啦啦跟上。

那一天她被押上了一个小会场。那个会场偏僻、拥挤,不知为什么要把她押到那样一个地方去。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另一处大会场这一天正派作更重要的用场;而这个小会场差不多是专门为她一个人开设的。这里离郊区集市很近,会场结束后她还要由人押到集市去。她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就是忍受下来。她被拖着往台上跑时,下边喊起惊天动地的口号声。她一声连一声嘱咐自己:你可一定要忍受下来啊!

她被拥在台子中央,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牌,木牌沉得很。她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不用更方便一点的纸板呢?后来才明白,这样做是为了折磨人。而且悬挂木牌用的是细铁丝。牌子上用黑墨水写了一句污辱性的话,上面的名字也被颠倒过来,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叉。有人在旁边介绍说:

“看,这就是那个反动老家伙的臭婊子!你们看见她就知道那个老吸血鬼了,知道他有多么肮脏的思想。你们好好看一看,看一看就明白了!”

下边一阵骚动。

一定要忍受下来,一定。不过她终于陷入了逻辑上的矛盾:不知道自己是作为一个受害者还是作为一个害人者站在这里。她发现他们所有的矛头都是指向曲,而并非她。他们给予她最辛辣、最有力的刺激也就是骂她“臭婊子”、“破鞋”等等。后来台下竟有一个人吆吆喝喝上来,把手里的一串散发着恶臭的鞋子挂到她的脖子上。这都是男式皮鞋,所以非常沉。她给压得摇摇晃晃。

“这个臭美的玩艺儿,死心塌地跟上那个家伙,说到底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有人嚷:“弄不好她还是个女特务呢。女特务就是这号东西!”

那一天太阳辣热,一会儿她就浑身湿淋淋的了。最后她眼前一阵眩晕,一下倒在了台子上。接下去她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只听到有人喊:“行了,行了,不是装的,走吧……”

一个人把她提起来。原来她已经给抬到了郊区集市上。在那里,长长的队伍正等着她醒来呢。她的腿发软,走不动,就由两个姑娘挟着她。那两个姑娘刚刚十八九岁,一色黄衣服,扎腰带戴军帽。看上去她们满脸稚气,可是坚定异常。她们小小的躯体被皮带紧紧扎起,显得更加苗条,胸部高挺。她们严厉呵斥,嫌她走得慢,不时用力一拽。有一个姑娘鼻子里还哼着:“真是的,老大不小了,快点嘛!”

那时候她在想:这两个姑娘是哪个系的学生?从别处来的?涌来看热闹的群众简直人山人海,他们都顾不得买卖东西了,争先恐后往前挤。一个粗咧咧的嗓门在远处喊:

“嚯!好家伙,真是不看不知道,像面儿捏出来的一样。看起来她挺能盛住心事呀,搓揉了这么久,眉眼还怪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