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 潮(第3/3页)

再接下来又是一个个医案剖析。有时一味中药就可以写上十多页,津津乐道。如写到大黄,传主写道:“我一生偏爱大黄,此药胜过人参许多倍,只可惜常人不知。泄中有补,补中有泄,先泄后补或先补后泄,其中玄妙无限。有一地主,面黄须稀,手脚无力,惟性情偏激。众人皆判为阳虚,要施以重补。以我看来却是大实,需急急泄之。于是投以大黄,大举攻伐。连泄数日,恶血俱下,眼见他口吐白沫,吐语喃喃。数日后,面色转红,双眼和善,凶气消退。总结行医之经验,地主富豪生病,我之原则就是以泄为主。他们患病多为实症:试想,大鱼大肉不断咀嚼,生吞活剥;山珍海味,更助阳刚。如此患病,岂有不泄之理?经过三番五次泄弄,锐气大减,面对穷苦佃农,也该有几分畏惧吧。由此可见平平一味中药,仍然有阶级之分。”

读到这里,觉得黄科长总算委婉有致。可是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该让他自己试试这些方剂才好,比如那些“攻伐之剂”。我想这样的一个人还不能用“无聊”两字将其草草打发。

但我实在是有点倦了,把这沓材料推到了一旁。我本来想让自己淹没在这些纸页之中,结果还是要时不时地闪过庄周那双眼睛。

我离开了桌子,坐在了中间屋里的那把藤椅上。

暮色一丝丝降落,它们像棉絮一样把我覆盖。这夜色多么温柔,多么好,我开始陷入静思。我觉得自己正身处东部海边的那个小茅屋,徐缓的潮声在今夜一次又一次把我荡开。它们在向这边涌来、涌来。今夜的一切都被漫漫海潮覆盖了。

4

简直像做梦一样,人到中年的我竟能在东部平原上躬耕几个年头。我有过丰收,有过喜悦,那是真正的喜悦。那时候我暂时放弃了纸页上的镌刻,而代之以锄头和镰刀。我匍匐在泥土上。我相信自己多少有点理解了瓦雷里,他为什么要放弃“愚劣的激情”。与他不同的是,我却并没有从此陷入孤独的思索——劳动的欢乐取代了一切,我品尝的是另一种幸福,它们就像我亲手培植的果实一样甘甜。我获取了崭新的友谊,沐浴着田野上的阳光。我看到的是真实而自由的小鸟、欣欣向荣的花朵以及渔人乌光闪亮的脊背。打鱼的号子声,漫漫的潮声,是它们冲决了我的困苦,洗涤了我的思维。我承认迄今为止这是自己最好的一段岁月。

也许那个人生的季节一过,接下来就该是埋头于“孤独的思索”了。

一切从这里开始吗?

在这里,我发现自己在尝试妥协和容忍。可是这样的夜晚,我仍然发觉有一些沉思和遥想在毁坏“沉睡”。我身上沉睡的东西正一次又一次被唤醒 — 睡去 — 唤醒 — 再睡去。

这简直是一种折磨。

我渐渐明白: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在沉睡,另一部分却大睁着双眼。那是两个不同的“我”,是他们在对峙和搏斗。正是他们的扭杀使我坐卧不安。

我恍恍惚惚躺在了海边的茅屋里,打起了鼾。黎明时分睁开了眼睛——这是那个茅屋所迎来的黎明吗?因为我又听到了小鸟的啁啾。欣喜爬起,看着被阳光照亮的窗棂,急急地穿上衣服奔到窗前。多么好的太阳,它升起来了,升到了院墙那么高。我看到了青青的草、那棵石榴树和被风雨洗黑了的木栅门。

这样端详了许久我才记起自己身处何方。是的,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已经退居到了最后的角落。这里喧闹而又偏僻,繁华而又贫寒,嘈杂而又冷寂,人流拥挤却又荒凉得如同大漠。

又是一天过去了。天真的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我轻手轻脚走出,像怕惊动了这个沉沉的夜晚。四处的嘈杂都被夜色隐没了。弯月升起,浓密的星星一齐眨眼。月色真实可爱。

我走出了小院,在门口徘徊。我不敢离开太远,就坐在了柴门旁边,手拄下颏闭上了眼睛。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才发觉:夜已经很深了,身上满是露水,衣服湿漉漉的。

我站起,活动着发木的腿脚,摸一摸冰冷的双颊。头发已被露水弄湿,一阵喜悦涌上心头。为什么喜悦,却不知道。

我走着,来来回回踱步,思虑着莫名其妙的喜悦。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又一次找到了在野地守夜的那种感觉。那些夜晚就像现在一样,我披着蓑衣,掮着猎枪,领着一条狗在树下坐卧。有时候不知不觉睡去,不知何时再醒来——远处的一声雁鸣或老野鸡的一声呼唤,再不就是狗的一声呜叫,把我突然弄醒。那时我呼吸着清凉的夜气,打一个哈欠,伸一个懒腰,再重新向前。

我发现离静思庵十几步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他正无声地走着。这人走路的姿势特别奇怪,竟然一耸一耸,头部往前探去。他一直往这边走来。院墙外十几米远就是一条弯曲的小路,它通向更远处。

那个人走来了。在这黑黑的夜晚,没有人迹的夜晚,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我们俩离得很近了,他的脚步才微微放慢了一点。他说:

“谁呀谁呀……”

“你怎么了?你要到哪里去?”

“前面前面……”

我突然发现这个人半睁半闭着眼睛。他走起路来几乎不以目视。再看看他走路的姿势,我脑海里突然蹦出几个字:“梦游者!”

我十分好奇,就跟上他走了一段。我发现他总是用同一个姿势,几乎是在依靠一种惯性、一种直觉往前,那种糊糊涂涂的样子令人惊异。

小路向外伸出很长一截,最后又拐了个弯,绕着村子转去了。梦游者就在这条小路上循规蹈矩地往前,一会儿就绕到村子的另一面去了。我站在那儿,久久凝视那个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

回屋之后,我还是在想一个人:被我拒绝进入茅屋的庄周。

朋友,这个夜晚你会想起我吗?你能够宽宥、能够原谅那个胆怯的朋友吗?

我不知自己该不该原谅,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罪过。但我永远不会为自己辩解。

是的,无法辩解。可这痛楚啊,还有其他的伤痛,像夜色一样把我围拢。正是这痛楚追逐我,使我无法逃离。我混迹于一座乱哄哄的城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藏身。最后这痛楚却要一路追赶,把我逼上绝路。

我关了屋门,回身时没有点亮蜡烛。我摸索着爬上小床,拉过被子蒙住头颅。可是我仍然没法摆脱那漫漫的海潮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