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 彻(第2/3页)

此刻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满脸胡楂、一脸青痕的家伙;生人看上去或许还像一个土匪、流浪汉,一个缺乏修养的野蛮人——他会粗鲁地骂人。粗鲁的骂声有时也蛮好的。粗鲁的话语背后,有时却包裹着少年的羞容。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活动,那么灵捷从容;有时又在舒缓地揩拭。她摆弄这架风琴,就像一个母亲爱抚着婴儿的头。这诉说把我带到了遥远浩淼之地,以至于久久不能回返……

有许多次了,在我最为牵挂、无力排遣的日子里,极想对她说说城里,说说淳于黎丽——那个执拗的莱夷姑娘……那是她从医院里苏醒不久,我的痛苦和不安达到极点的时候。我相信肖潇什么都会理解,一点都不会误解,因为在这双聪慧的目光下,一切都那么明晰。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它只成为我心底的一块忧伤。

同样,在我面临着巨大的坎坷与危机,从无法承受的沉重之中走出的这一刻,我仍然还是要坐到她的旁边。但我再次忍住了没有说出。

我回想这脸上的疤痕—— 一个夜晚,就是从小城归来的第二天,我被一个梦境吓坏了……梦中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有一帮身穿白衣服的人围住了我。我给剥得一丝不挂,冰得牙齿打战。那些人飘起的白衫下边露出了黑色的带铁钉的衣服,这让我心上一慄!我马上喊起了武早,因为只有他给我讲过这样的地方。我呼喊,可是没有声音。我挣扎,可是四肢被牢牢按住。就像武早说过的那样,这些人相互使着眼色,然后就拿出一根针管。万分焦急之中我死命地挣脱,喊叫……那些穿制服的人跑过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枝高压电棒——就在它们一齐伸过来的时候,我醒来了……我满头大汗坐在炕上,突然觉得今夜是这么安静!我想起了什么,一下闯到外间屋里——武早休息的床铺果然空空的!我把梦中的情景与眼前的一切都混在了一块儿。我喊着,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那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我仿佛看到一些人在折磨武早。我扑过去,我只想把他抱在怀里——就在我的手刚刚伸出的一瞬,脚下给绊了一下,我重重地跌翻过去……

这就是那个晚上的情景。我被葡萄架绊倒,脸上撞了好几处伤痕,直到屋里有人跑出来,直到四哥把满脸血渍的我紧紧抱起……

肖潇停下了弹琴。她看着我。多么明亮的眸子。如果那一夜有这样的一双眸子,我就不会一头跌进了黑暗里。

多么软弱的时刻,多么顽强的时刻,多么无助的时刻,多么自信的时刻。

我要离开了。在迈出这间屋子的那一会儿,我突然又迟疑了。我在想武早——他从那个小城回来之后一直沉默……谁能让这个沉默的巨人开口说话呢?这成了我们最大的心事。我知道此刻除非象兰回到他的身边,不然就无以疗救。

我在想那个聂老和滨,并由此想到了一位有名的西方老人:他说只有女人才能带领我们“飞升”。“飞升”到哪里去?他没有说。是的,我们最害怕的是沉沦。看来我们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备了聂老的倾向,只不过那个聂老来得更直接更无所顾忌罢了,姜还是老的辣啊,人家聂老删繁就简,一把抓住了美丽的滨,毫不扭捏毫不客气。

对于聂老而言,除了老迈还有艺术的颓败,本来处于无比艰难的人生时段,然而滨在带领他“飞升”……眼前呢?除了象兰,能够与武早交谈的好像还有罗玲——这时候她愿施以援手吗?

我终于向肖潇求助了:请她和罗玲去我们的园子,她们是我们最重要的客人。

3

我担心的是在小城那天,有人制服不了狂躁的武早,会不会给他施了重剂?我害怕那个才思敏捷、话锋犀利的武早一去不返……我不再去想在铁栅窗外砰砰乱砸的汉子,那时他为我忧肠寸断。那些窗上安了拇指粗的铁棂子,很快把他的手碰出血来。看守们带着高压电棒跑来了。接下去发生了什么我就一无所知了,现在我们大家面对的就只有一个沉默的武早了。

从侧影上看他仍然那么结实,很壮;但他转脸时,我发现这脸上的线条变了,有一点浮肿,眼窝也比过去深了——可是那双眼睛仍然喷吐着火焰。他从一大早就在屋里走动,时而站在窗前遥望。他转脸看我,看我的一双手、一双脏里脏气的鞋子、放在屋角的背囊……当看到背囊的时候,两眼好像有火星跳动了一下,但很快就熄灭了。他紧紧咬着牙关,时而闭上眼睛。他沉浸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他的世界里没有光。

这个周末的下午她们来了。罗玲颀长的身影第一眼看去多像一个人,那简直就是象兰啊!武早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像一只猫发现了飞鸟……记得他们第一次在一块儿交谈,武早高兴得神采飞扬,事后才有些沮丧地对我埋怨:“她不跟我叫‘老孩儿’……”

肖潇与我交谈时,罗玲一直陪着武早。她想逗他开口,让他说点什么。武早看着对方,眼睛一亮,但很快暗淡下来。罗玲拉起他的手,他并不拒绝。很早以前的篝火晚会上,罗玲与武早是一对绝佳的舞伴——她这时牵着他的手站起,尽管没有音乐,还是带着他踏步。他脸上有了一丝不难察觉的笑容。

“老孩儿不高兴了?为什么?”罗玲柔和地询问。

武早渐渐攥紧了她的胳膊,拍打着,脸庞碰到了她的臂弯。他的嘴角在颤抖,眼角的鱼尾纹有什么渗出……“啊!啊!”这是两声叹息。我看了肖潇一眼。

罗玲停下来,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老孩儿,老孩儿……”

武早的目光不再游移,只看着她的脸,嘴里发出一阵急促的自语——但这会儿听得清晰:“……我想你啊、想你啊……我们过去的事情、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我知道,所以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我也在等……”罗玲说了一句,泪水流下来。

武早的脸庞转向我:“等啊……可是我们的酒浑了,‘酒浑浊’。酒的浑浊问题在1863年就解决了,那个人,他的‘巴氏杀菌法’,整整花了三年时间……我的酒,我的酒……”

武早啊,你总算开口说话了……

“我们什么时候走啊?”他突然睁大眼睛问着罗玲。

我代罗玲回答说:“不,我们已经回来了,我们哪里也不去,四哥他们都在,大家都在等你……”

“象兰也这样讲。可是象兰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他的双手插进头发里,开始不停地揪着,有发丝从指缝里掉下来。罗玲安慰他,拍打他,直到他再次平静下来。他用商量的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