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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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就是等待。在返回东部平原之前这一段焦灼难耐的日子里,除了那本小册子偶尔给我一些消遣,更多的时间都花在那部秘籍上了。我继续追溯一个家族的踪迹。我知道一开始做这种事儿半是消磨,半是好奇,还多少有点奇怪的执拗掺在里边;而现在则有所不同……

伴随这个消耗想象力和极端需要韧性的工作,就是时隐时现的一副苍白的面容。淳于黎丽那对深深的目光像一直盯视着我,使我不安。淳于家族遗落在这个城市的孤儿,与我同属莱夷人的后代,我们的血脉里都有一种浓浓的漂泊无定感和孤单气。

我回味着她道别时说过的话,不知其中到底包含了什么?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氏族诞生的故事,看到了落在贝加尔湖中的那对兄妹,他们是被一阵飓风自海角卷裹而至的,一直紧紧相抱……我此刻感到了她的手臂的温热,她的一颗心的跳动……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儿开始的。

我不知莱夷族的人如今都生活在什么地方?他们的命运?他们的行踪?像很早以前的淳于云嘉,只像闪电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划出一道光亮,随即消失了……我相信更多的人隐没在平凡的故事中。在上一个世纪或更早以前,在那段漫漫历史当中,莱夷人跨过尚未发生陆沉的老铁海峡,长途跋涉,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已经耗掉了所有的精锐。他们死伤大半,人渴马饥,仍然要为生存展开一场场浴血奋战。在与强悍的狄族和戎族的争夺中,他们先后失去了西至泰山、南至莱芜以及黄河以东的大片土地,最终放弃了故城。就这样,一场无边的迁徙开始了……

仍然散留在故地上的莱夷人今在何方?他们过着怎样的日子?岁月赠给他们的又是什么?我不得不在漫漫无边的平原和茫茫的山林里,去仔细地辨认昨日踪迹。我仿佛看到了浩浩荡荡的北迁——队伍已经疲惫,骏马的鼻孔在霜尘满地的早晨喷出的两道白气;还有他们手中的弓与刀,紧随身旁的两眼悲哀的狗……老铁海峡后来发生了陆沉,于是莱夷族从此相隔着一片大海,分别处在了世界的两端。海角是他们的故地,而寒冷的北方大陆却到处播散着他们的种子。尽管他们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差异,可是血脉里共同的东西却在执着地指引。

我似乎明白了淳于黎丽,大概她再也无力奔波了——我们不能永远漂泊,一代又一代,这种没有尽头的跋涉应该结束了。

当齐都在临淄建立之后,莱夷人连最后一片故地也没法固守时,孤竹和纪的后代开始瞄上了北方。他们不得不沿着来路回返,在漫无尽头的迁徙之路上纷纷倒下。在严寒和酷暑中剩下的只是最强悍的一小部分。他们到达了勒拿河,然后再到达贝加尔湖南岸、到达了外兴安岭——这时才发现,这里也已经面目全非了!他们的先人、当年那一男一女留下来的后代——那八个儿子形成的部落分化流失,几经摧折,分散在从黑龙江流域到勒拿河上游一个广大无边的地区。原地除了一部分孤竹和纪的后代,杂居和演化的人种还有蒙古人、埃廖特人和布里亚特人,这一点俄国学者马克也是认可的……一部分留下来的孤竹和经的后代差不多成了贝加尔湖的土著。他们有时也自称为布里亚特人,但有着自己的谱系,自己的传统,自己的关于祖先的故事。他们难能可贵的是藏下了自己遗传的器——这是他们留下来的最后的印证,是血脉和故地的象征。而正式的蒙古人和埃廖特人则分别保持着索尔帖赤那和苍狼的儿子——两兄弟的谱系。所有的蒙古人也都认为苍狼是成吉思汗的始族。蒙古人留居在自己祖先的故地东亚,只见于中国北部和西伯利亚之间;一部分埃廖特人则离开那里,迁移到更遥远的西部。

很早以前留居在贝加尔湖畔的古莱夷人大约也活动在这个范围里。这期间发生过激烈的部族冲突,但后来更多的是部族之间的联盟。他们有的开始通婚,有了近亲和血缘关系。他们更多的是与异族人的争斗。当时在勒拿河附近的埃廖特人与莱夷人的关系,多少有点像海角故地与黄河下游土著早期的关系,甚或更为密切。而埃廖特人的势力也远比黄河下游的土著大。当莱夷人被狄族和戎族战败之后,顺着来路北迁贝加尔湖畔时,很长一段时间难以被当地的莱夷部族接受。由于他们分离的时间太久了,语言不通,习俗迥异。直到很久以后这种冲突才渐渐消失。迁居来的莱夷人过着自由民的生活,他们开始居住在勒拿河畔,然后又迁居到巴尔古津一带,并逐步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孤竹和纪的后代相处融洽。是他们传统血脉中共同的东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特别是他们带来的器……是这一切使他们相亲相爱起来。这时他们才开始从古老的谱系中查找部落与部落间的血缘线索。后来,年轻的部落就给更老的部落送去一只雄鹰,作为承认他们权力的标志。

从那时候一直到十七世纪初,莱夷族与蒙古人、埃廖特人和布里亚特人大致相处得很好。这期间尽管冲突时有发生,但他们已经懂得共同携手建设自己的家园了。他们也从这种团结中获利,同时发展为非常强大的几个部族。

据俄国学者马克的研究,到了十七世纪初,西部一个更为强大的异族终于获得了他们的最初消息,叶尼塞斯克一带的首领已经开始考虑征服这些民族,后来果然派出了远征军。经过几次激战,他们的远征遭到了完全失败。事后,1627年,他们又派出了更大的远征部队。当时他们的部队阵地位置大约在伊利姆河河口以上一百多公里处,尔后又从那里取旱路继续上行。这一次他们把那里的莱夷人劫掠一空,不仅如此,还将莱夷人和埃廖特人、布里亚特人的妇女带走,把他们当中强壮的中青年杀光。

1628年,异族的远征军又沿河继续向上游进发,向居住在这一地区的广大土著征收贡赋,并在这里安营扎寨。

可是在他们统治的这几年里,当地土著不断地起义,无数次的冲突使双方伤亡很大。面对这个东侵的强大异族,孤竹和纪的后代,还有当地其他土著都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每一次起义被扑灭的时候,都留下了极其惨烈的场景,常常是一个完整的村落被烧光和杀光,尸体被悬挂在树木上、推进了河里、被野物吃掉;那些年轻的妇女就被如数掠走……尽管一次次地血洗,这种起义在几年时间里竟然发生了二十多次。那个异族已经相当疲惫,他们的军队源源开过来,但仍不足以在这片广大的地区站住脚跟。再后来,他们不得不采用怀柔手段,让这些人归附自己。他们放回了孤竹和纪的俘虏,但护送俘虏的人回返时却在河口那儿被当地人全部杀死,于是怀柔手段也宣告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