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第2/3页)

小京子喊着爷爷爷爷,一头抢在了唢呐老人的怀里。小京子早不记得爷爷的模样了,只记得唢呐。老爷爷也不认得如今的孙子了,可是孩子扑上去一哭,老爷爷的心就一揪。老人细细问着孩子的来龙去脉,然后把唢呐一扔,大嚎一声说:这不是我那心肝娃儿又是谁哩!

老人哭着,全场人这会儿全明白了,都跟上哭。老人又问孩子从哪个鬼地方逃出?孩子说逃出有六年了,就是从平原上的那个村子里。

众人一听都叫起来——你知怎的?那村子离这儿不多不少正好五里地!也就是说,五里地让这娃儿整整跑了六年!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古怪啊,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稀奇哩!

六年啊,京子的爹妈都哭坏了眼,哭绝了气。

这就是前庄里刚刚发生的一件奇事,它近在眼前:从天上掉下个孩子来……

2

小岷转述的故事让人垂泪。这不是故事,这是平原的真实。一连几天我都要失眠,梦魇把我缠住了。有时半夜仿佛听到廖若呼喊,还听到他砰砰叭叭砸东西的声音。模模糊糊睡去,又听到呼呼飞跑的声音……是京子?是廖若和金娃?都不是……我梦中分明看见是自己在跑,在飞。我变成了一只飞鸟。

一夜都在拼命逃离。我跑得何等焦灼、何等急切;我在亡命般地逃窜。梦中我常常被逼近一道悬崖,或者是顶天立地的阻障——反正我无法通过和穿越,而后面又有什么步步紧逼。总是在万分焦迫之中猛地醒来,坐在那儿大汗淋漓。

剩下的时间再也不能入睡了。这已是无数次重复的一个场景:总是被催逼,总是不顾一切地逃离、飞奔,总是在梦中长上翅膀……

真的,事实上我真的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奔逃……

最可怕最难忘的是那个秋天——那一天我差不多就要飞起来了。

呼呼的风从耳旁掠过,两襟鼓荡,我真的变成了一只大鸟。我泪流满面地飞翔。回头去望我们小小的果园、果园里那座小茅屋的草顶。茅屋北面就是那个小泥屋,老骆、达子嫂端着一个瓷盆往外跑。他们一直呼喊着,那声音是在催促我上路。就是这一天,妈妈绝望中吃了什么东西,正躺在炕上。她不断地呕吐。达子嫂用一根羽毛插到妈妈嗓子里搅弄。妈妈张大嘴巴呕吐。可她只吐出很少的一点东西。“快些,快些……”老骆瞪着眼对我喊。

我撒开腿就跑。跑啊,跑啊,觉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里响遍了噼噼啪啪的电火声。跑啊,跑啊,大雨哗哗落下。我要一口气跑到镇上,一把揪紧那个医生——我的妈妈躺在炕上,快呀……

外祖母病危时我也这样飞跑过。那时妈妈催促我:快去,快去。飞呀飞呀,我变成了一只大鸟。可是我的翅膀太沉了,我飞得这么慢,这么慢,那些小鸟儿都超过了我……原野上的高粱叶划在我的脸上,胳膊上。脸出了血,手也割上了口子。跑啊跑啊,野兔被我惊跑,鸟儿嘎嘎大叫。

夜色降临,到处一片血红,像老骆端的瓷盆中的东西一个颜色。那是妈妈吐出的东西。它们一开始是蓝色的,后来就是红色的,就像晚霞染了土壤和高粱田的那种颜色……一片花生棵,接着是长满了野草的小路,小路两旁还有一些荆棘。荆棘扎到我的脚上,一点不痛。我用力跺脚,让它更深地扎到我的肉里。跑啊,跑啊。“孩子,孩子。”我突然听见了妈妈的呼唤,她在向我告别吗?这是她最后的声音还是我的幻觉?回头望去,只有一片绿色,一片高粱,什么都没有。

老骆把碗拿给医生。老医生嗅了嗅说:农药,还掺了炒杏仁。“有救没?”老骆问。达子嫂一直搂着妈妈,妈妈半躺半坐,两腿用力往下蹬。她这样也许好受些。妈妈脸上突然长了一层像柿子成熟时的一层白粉。救救她呀,救救妈妈,妈妈……“你远一点,远一点。来,我看看。”他给妈妈号脉,之后又扒开妈妈的眼皮看,听她心跳的声音。“来,你们,你,还有你,来。”他让我们按住妈妈的手。他让我们把妈妈的嘴扒开。妈妈你忍着点,忍着点。我看见妈妈睁了一次眼睛。一个硬硬的胶皮管插在妈妈嘴里。接着就由那个医生粗糙的大手捏起一点什么放在小漏斗里。“你们扶住。”他的声音那么严厉——妈妈还是往外吐。不要呛着妈妈,不要……“远点去!”又是一声呵斥。

老医生让老骆把我的手反剪了推到门后。

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那该不是妈妈发出来的吧。那是什么声音?像海浪扑打海岸。有什么在冲涮、流动,哗哗响。老骆端出了一盆东西。我看见那红红的颜色就哭了。红红的颜色,红红的……

“妈妈,妈妈等我,妈妈!”

“不要他在这儿穷喊,快把他赶走。”

妈妈,妈妈,妈妈。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老医生慌乱中拍起了手:他走得急促没有带来另一种药……不知来不来得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我。

妈妈啊,你等等我,等等我。

我又变成了一只大鸟。飞呀,飞呀,飞一会儿再落到地上一会儿。半路上大雨哗哗下起来。天哭了。妈妈,天都哭了。老天也不忍心:就剩下你了,姥姥没有了,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离开,不能离开。飞呀飞呀,大雨淋湿了我的羽毛,羽毛滴着水,后来又滴着血。妈妈呀,你的儿子变成了一只大鸟,被雨水淋得可怜巴巴。最后所有的羽毛都打湿了,飞不动了,只得往前跑,往前跑。我的头发,全身的衣服,全都湿淋淋的。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一次又一次跌进泥坑里。我从泥坑里爬出,就带着一身滴滴答答的湿泥往前跑。这时我听到马在昂昂嘶叫。有一匹马让我骑上该多好啊。我会鞭打快马往前飞奔。妈妈,妈妈……

一头扑进了小茅屋,呼喊和急雨一齐落下。

我和达子嫂的哭声震天动地。小茅屋的盖子都快顶飞了。

“哭什么哭,又没死人。”我又一次被医生推到了另一间屋里。

只一会儿老骆就拍打着两手从屋子里跑出来,“孩子,孩子,快进来,你妈好了。你看看她——”

“妈妈,妈妈……”

“不要吵,不要吵,”达子嫂抱住我,“孩子,不要吵,让妈妈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她不要紧了,医生说都吐出来了,不要紧了。”

“妈妈。”我跪在炕上,把脸伏在她的手掌上。这时我在心里发誓:我永远不离开妈妈,我永远也不,妈妈……

妈妈睁开了眼,看看我,又转脸去看窗户——那儿有什么?哦,天上有一只大鸟,我看到了,它在盘旋,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