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悬崖上(第4/5页)

我严厉地摇头:不,你错了,如果是我,就会对你做出惩罚;我永远不会和一只母兽相伴。我只有一生的时间,不会和一只浑身膻气的母兽睡在一起。

她看着我,似乎在说:我是一只母兽,可我也有过人的温柔。我会用我的乳房去喂养你,滋润你干渴的喉咙。你已经在旅途中焦渴难忍,我会用汩汩的旺盛乳汁去浇灌你。谁都没有我的乳汁多,它又多又甘甜,富有营养,这就是野物与人的区别。多少人想喝这乳汁,馋得双眼僵直。那些眼睛我可太熟悉了。你不要提那个老院长,真的。不用说他也有那样一双目光;你也不要提韩立——那个可恶的假斯文,那个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的、人面兽心的家伙。当然他也有如愿以偿的时候,可是他要为这个付出代价。我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而他们却有了一辈子难以赎回的罪孽。我会报复,我是一只野兽,我什么都不怕。我经历了一切,什么也不怕。等他们明白过来就晚了,我总有一天会把他们撕碎,撕得粉碎。我不会怜悯他们。我的牙齿是尖的,我是一只母兽!

我害怕了:你真的是一只母兽,你使我吓得浑身颤抖……我要逃离你,逃离你——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境地——我不知这个夜晚逃走还来不来得及、你能否追赶、能否撕咬……

她站起又坐下:你不要逃开——因为我不会撕咬。我知道你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不会撕咬你。但是当你奔跑时我就会跟上,那时说不定又有了野性,说不定又会撕咬——你最好就这么躺着,安安静静地躺着。最好的办法是:你把我从兽群里领回吧!你把我赎回啊!我需要你,需要你……

我躲闪:可你不要碰我,不要触摸我——我害怕野兽的爪子搭到我的肩上,我害怕……

她嘴角颤抖:你过分担心了!这不是野兽的爪子——你看它多么温热和柔软……

我说:我害怕,我害怕!尽管你没有伸出那样的爪子,可我还是感到了威胁。我要离开,我身上发抖。

她站起:亲爱的不要走,不要走。亲爱的你救救我,救救我——你面前匍匐的是一只摇尾乞怜的野物,它浑身哆嗦,它已经迷途……它又饥饿又悔恨——它奔走了这么久,要寻找一个主人——你就是主人,你是惟一能够解救它的人,一个可以把它从兽群里搭救出来的恩人。请你奉献出一点点的善良吧,这对于它就是无边的恩赐……

我身上打颤:你误解了,我没有那样的力量,我也是一个四处流浪的人。请你走开吧,请你宽恕吧——我不会打扰你,你也别再打扰我。

她伸出手:亲爱的,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们那时——啊,那时!那时!那时的一切——一切情分,救救我吧,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我问自己:这是谁在呼救?这是一只母兽的声音吗?在我听来它是那样新鲜——可是就在不久以前,一个可爱的孩子也发出了类似的呼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那时呢?那时你在哪里?

她号啕大哭:亲爱的你不要、不要……我虽然是一只母兽,可我还没有那么残忍——最凶残的野兽都在我的身边,一片蓝幽幽的眼睛盯住了猎物。它们想把我吃掉……

3

一夜的剧烈驳辩、争执,醒来时一切宛若眼前。我不能在屋里停留下去,因为这儿好像到处都是那双火辣辣的目光。

我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天近正午时分才回到住处。可是一进走廊服务员就告诉我:有人已经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

我的目光转向客人。她的脸正朝向窗外,可我一眼就看出是女医师。我请她进屋。

“请原谅——又来打扰您了。因为我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了想,还是来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为她倒了一杯水。

她的声音非常轻缓,这一次没有什么开场白,而是直奔主题:“我还是为那个事来的。我想告诉你,请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坏,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今天不愿解释,只想最后说一点——那一天他们告诉我有个急症病人。我过去一看,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小一个孩子。他眉毛嘴巴都拧到了一起,可我还是看出这是个特别漂亮的小男孩儿。我的孩子差不多和他一般大。我喜欢孩子,真的;可我的职业需要我冷静下来,按部就班,先听诊、判断,病人怎么呼喊、周围的人怎么催促,都不能扰乱我的工作……一开始我就认为是肠脉管栓塞。他这样的病例在我们这儿很少,几乎没人得过这样的病。我提出马上让他上手术台,可医院有一个硬性规定:除了极特殊的急症病人外,必须先交押金。我说这就是一个特殊的急症病人,院长偏不这样认为,说是一般的肠痉挛,没什么。后来他们告诉我,病人家属跑回去拿押金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好在路程不远,很快就会到的。你知道我们每天接触的病人多了,病人家属考虑问题只站在病人的角度,而我们却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我承认接触病人多了会松弛,但我们对待急症还是负责的。我承认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没有不顾一切把他推向手术台——要知道我有能力左右那个院长!我向你坦白地说:院长有几分怕我,他最后会照我说的办。可我当时没有那样做——我没考虑到事情会那么严重。我当时听他的脉搏、心跳,觉得一切还都可以——想不到突然就……那是谁也没法预料的。我想那肯定是动脉破裂……”

“无论怎样讲,你们那时的拖延是一种犯罪。”

“这里面当然有死板执行规定的情况……”

“不,世上不会有见死不救的规定。你在摆脱自己的责任。”

严菲全身打颤:“我说过出乎意料,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突然……”

严菲急得要喊起来。当然是没有预料——这一点她没有必要说谎。我只是告诉她:“你们身上缺少人们常说的一种东西……”

“缺少什么?”

“你们没有心!”

“……”

严菲瞪大了双眼。她一直看着我,“我没有……心?”

“是的。”

她像是一直看着窗外那片果树、那些即将成熟的果子。她咕哝了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她回过身,像肚子疼似的蹲下了。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看着她。

她发出一声声叹息。这声音有点像呻吟,然后又开始了抽咽。

我听了有些难过。我想从她脸上发现一点岁月留下的痕迹,比如说一丝皱纹、一点倦态。没有。她的头发还是乌黑油亮,脸上没有一点儿皱纹。她的皮肤仍然细嫩。岁月留给她的创痛简直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