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页)

菲菲把头发往上拂一下,让我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到了那个鼓鼓的脑壳。原来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我发现她的脑壳上面有一些短小的、若有若无的茸毛。真想去抚摸她的额头,只抚摸一下。有好长时间,我甚至无法掩盖自己的窘迫和渴望。那一刻我的脸颊滚烫。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反正我们碰到了一起。我觉得自己脸上就要烧起火苗了。但我用力忍住,只有剧烈的心跳会让她听到。可惜只坚持了一会儿,我就扭过脸去。

可是她把我的脸扳过来。

那个夜晚我闻到她身上有木槿花一样的香味儿。我觉得是木槿花瓣覆盖了她的全身。木槿花瓣里分泌出的甜蜜液汁会让我永生难忘。

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夜晚突然长大了。

2

那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因为那是老师走失之后,一种不期而至的幸福,它让人生出了双倍的感激;还有,那也是父亲被派到海边打鱼的日子——他一离开,我们屋子四周就没有了恶犬。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自由,伴随着从未有过的幸福。我的心中只有她,我的周身都被一种木槿花的气息所环绕。

我相信,这样的时光人的一生也不会拥有太多……

我记得自己听到了小鸟鸣唱、乌鸦欢歌,连老野鸡也发出了悦耳的声音。一切声响都是一种问候,都如此美好。妈妈对我说着什么,我应答着,却不知她到底在讲些什么;外祖母咕咕哝哝,我高兴得抱了抱外祖母,蹦跳着走来走去。妈妈又说话了,可我同样什么也听不清。后来我看见外祖母把晾晒的干菜往囤子里装,就帮她干起来。外祖母又是咕哝。我扫院子,把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条,又往花盆里洒水,喂兔子。妈妈大声喊起来——她和外祖母这时终于看出我有点反常了。不过她们却因此而满面欢欣。吃饭时,我觉得所有的食物都那么可口,可我又一点儿吃不下。傍晚,一天的星星都出来了,妈妈铺开一张草编凉席,和外祖母一块儿到屋后的海棠树下休息。我则躺在她们身边。外祖母像过去一样指指点点,讲一些天上的故事。我最舍不得的就是这段时光。所有故事都让我百听不厌。可这一回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后来我终于跳起来。

我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听见妈妈在后面喊:“你怎么了?”

我随口应答:“就回来!”

我在小果园的沙土上蹿来蹿去,又倚到园子西北角的那棵枝叶浓密的苹果树下。我把脸贴在了沙土上。沙子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而且,那么温煦。我仰躺着,然后又爬到了树上。一只鸟被我惊飞了,发出了扑棱棱的声音。它好像还碰掉了一片叶子。我在树上一声不吭,久久地伏着。我想谁也不要惊动,就让我在这儿默默地想一件心事——或者什么也不想,只让我好好待一会儿。

可是这个夜晚啊,只要一想到心爱的老师,我立刻就变得万念俱灰了。

我仍然没有到学校去。菲菲有说不出的惋惜和沮丧;其实她和我一样,也想不出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度过。对我来说,老师没有了学校也就没有了,等待我的只能是那片丛林。我还想找到丛林中最好的朋友,那只小鹿,可是像过去一样,它也许久不见了。那个猎人朋友也不见了,大概他们全都去了远方……

菲菲偶尔还到学校里去。令她特别不能忍受的一个事实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几乎所有的星期天菲菲都到小果园里来。她一直想让我到她的祖母家——我很高兴,因为那个村子对我一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我常常想象她在那儿怎样生活、住在一幢怎样的小房子里。

一个星期天,她扯上我的手说:“走啊,我们走吧!”

我们穿过灌木丛,穿过一片果园,就看到了一片麦地。多么辽阔的平原啊,绿莹莹的田野一望无际,上面有一个个村子。我这时只端量着那个村子,它静静的,整个村庄看上去就像刺猬皮的颜色,也像一只巨大的刺猬那样踞在地上等候我们。

一条长长的巷子尽头有一扇棕色的门,菲菲一走到门前就有一种特别的兴奋。我知道这就是她的家了。推开门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院,小院里铺了一条卵石小道……老祖母正好不在,家里什么人也没有。菲菲说她到集市上去了,这会儿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说这话时那么高兴。她说:

“她要到天黑才回来呢。我做饭给你吃,你别动,坐在炕上读书——读那些画册!”

我很愿意服从,真的像她说的那样端坐在炕上翻起书来。

菲菲扎了一个围裙,像一个小老太婆那样在灶间忙活。她拉着风箱,把锅里的水烧得咕噜噜响。后来水里又放进了玉米面,放进了豆子。她在熬黄豆玉米糊糊。这之后,她又从一个搪瓷缸里找出了一块豆腐,然后把一个咸萝卜切成了很细的丝,用香油拌好……这一切我都看到了。最后,她用一个瓷盘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了炕上。我们面对面坐着。

多么好的一餐饭。

刚吃过饭一会儿,院门就被擂响了。菲菲一下站起,却说:“不要慌。”

她蹑手蹑脚走到院门那儿往外望。我从窗户上看到她从门缝里瞅了一眼,马上弯着腰往回走——谁知门外的人喊起来:“菲菲你干什么,快开门!”是一个粗粗的男声。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看见院子里的菲菲沮丧地站着,垂着手。

“快开门!”男的又喊。

菲菲只得走上去,把门拉开。

进来的是一个黑黑的、头发剪得很短的男子,年纪比我大得多。他长了一双很细很长的眼睛,那模样立刻让我想起了某种动物。他比我粗得多也高得多,额角上有一块发亮的伤疤。从他进到院子的那一刻菲菲就在躲闪。后来我看出她故意转过脸大声朝屋里喊了一声:“碾哥来了。”

多么古怪的名字。我明白她是喊给我听的,同时也想到来人肯定就是那个叔伯哥哥。

“屋里还有人吗?”

菲菲点头:“我们今天要一块儿复习功课。”

他冷笑着,一跨进门槛就嚷:“哎哟,好香!”

我站起来。他僵僵地与我对视,莫名其妙地转脸对菲菲说了句:“挺好的哩!嗯,我可不想耽误你们的好事儿!”

他说着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哼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就走开了。

菲菲没有送他。她两手托着下巴坐着,一声不吭。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抹起了眼睛:“他很坏。他是个坏人。”

“你别哭,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