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五十年代初期,国家开始了垦荒,那是一个大规模的像打仗一样的运动。结果茫茫海滩上的林子毁了多半,草地和灌木烧掉了,有的地方种了地,有的地方种植了果树。这个运动的结果就是在离我们的茅屋不远处组建了一处很大的园艺场,并且把我们的小果园也给圈在了场内,最终成为它很小的一部分——我们那么好的园子给取走了,我们一家人却给抛弃了。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们这一家人不能算做园艺场的人,而顶多是做点零工。在离我们小茅屋几十米远处,园艺场的人盖了一座坚固的泥屋,里面住了两个护园的人,但他们只在收获季节才到泥屋里过夜。几年之后,小泥屋才有了真正的定居者,他们是园艺场的一对新婚夫妇:老骆和达子嫂。

园艺场无偿地取走了我们的小果园,却只让妈妈到园艺场做临时工。外祖母操持家务,空闲时就到林子里采蘑菇。显而易见,我更多的时间只能和外祖母在一起。

那片无边无际的林子啊,它让我经历着任何人都不曾遇到的一些奇迹——当外祖母忙得无暇照料我的时候,我最好的去处当然还是那片林子。多少人在里面迷过路,包括那些带狗的猎人;我却不会。我嘛,哪一棵奇怪的树长在什么地方,上面常常落下什么鸟儿;哪几棵橡树总是分泌糖汁,会引来火红色的大个头黄蜂,我都一清二楚。

这样的日子里尽管要想念父亲,要一人独处,可有时候也会把一切都忘掉,只剩下愉快。因为林子里的一切都与我结成了朋友,野果子、各种小动物、神奇的花、不为人知的小溪,都与我有了特别的默契。它们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善待了我,这儿从来没有发生外祖母和妈妈所担心的事情。她们啊,什么都怕,怕林子,怕野兽和人,当一闲下来发现我不在身边时,就立刻到处喊我找我……而我也就在这些日子里,结识了那只同样孤单的小鹿。

2

父亲从南山水利工地回来的那一年我刚刚七岁,正是上学的第二年。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来这样一个父亲。我哪里知道,他这个人其实才是真正可怕的,伴他一起来到的还有更大的灾难。他带给小茅屋无边的恐惧、懊丧、绝望,留给我一生难忘的恐怖。我得说,他带给我们一家的简直就是毁灭,或者说他不声不响地把我们一家推到了毁灭的边缘……我只有这时候才明白,我过去对于他的全部想象都破灭了,我往昔的思念显得多么可笑啊。

十几年后我还记得他归来的那一天、那个时刻,记得第一眼看到他时心底里泛起了怎样的惊惧:这分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会是我的父亲?瘦弱、衰老,甚至是丑陋。我当时除了惊愕,还感到了一种难言的耻辱——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每当我想到第一眼看到的那副僵僵的眼神、吊在干腿上的半截黑裤,心里还要为他害臊……当然了,一切都需要慢慢改变,需要一点点扭转——可惜到了那一天,到了自己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骄傲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刚刚归来的父亲并未因为长年累月的苦役、因为无穷无尽的汗水而稍稍洗去了一点罪恶,而是相反,他变得更加罪孽深重了。我们全家很快从那些不断闯到小茅屋来的审讯者、监视者,从他们的声声呵斥和峻厉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每逢来了这样的人,外祖母就留下母亲支应他们,然后把我揽到屋内一个角落里。她一边护住我,一边听着隔壁的质问和大声怒斥。

那些长长的冬夜,北风吹响了林梢,好像怒涨的海水随时都会覆盖过来。我偎在外祖母身边,听着父亲在隔壁一声连一声咳嗽,母亲压低声音说话……那些夜晚啊,不一定什么时候,来自园艺场或附近林子里的民兵就要闯进来,他们照例什么都不解释,只吆喝着将父亲一把拉走。

“民兵”,这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两个字。我们茅屋四周总有掮枪的人,他们是被指派来监视父亲的。其实全家人都在他们的盯视之下。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事,连走路都轻轻的,说话时声音也要压得低低的。父亲平时要被喊到离我们家五六华里的一个小村去做活,因为他没有资格在园艺场做工,做临时工也不行。

可以想象,父亲如果早一年回来,我上学的事肯定会化为泡影。妈妈当时为了让我上学费了多少心思。因为总要上学啊。可是除了园艺场子弟小学之外,离这儿最近的学校也有二十华里。妈妈一次次央求,好说歹说才被应允。我终于要上学了,这是我们在当年惟一一件值得庆幸和纪念的事情。

上学前,妈妈和外祖母一遍遍叮嘱我:千万要听话啊——听各种人的话,老师的,同学的,反正无论是谁都不要招惹,千万别招惹别人啊。她们说求得这样一个机会多么不易,稍有闪失,这辈子就再也别想上学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这是我必须记住的,即在外面千万不能提到他,不能提到父亲。

就这样,我心里装着一大堆禁忌,战战兢兢背上了书包。尽管如此,出门后全身都是难言的兴奋,还有一点紧张和胆怯,心跳一个劲儿顶撞胸脯。难忘那个春天的早晨,当我翻过小果园后面的沙岭慢坡,斜穿过一片灌木林,进入更大的一片果园时,一眼就会看到一片红砖房子。那儿有冬青树墙,有垂柳,有水泥筑成的乒乓球台和草地。操场很大,边上长了可爱的法桐树。一排排穿得花花绿绿的学生正从红砖房里走出来,唱着歌。我像看着神话中才有的这一切,激动得一声不吭。

3

可能因为我太沉默了吧,从第一天开始,学校里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每时每刻都是拘谨的,尽管我总是想法遮掩它。我试着对同学和老师微笑,或者至少对他们说点什么才好——试了试,很难。我更多地记住了妈妈和外祖母的叮咛,小心翼翼地对待一切。可这样久了,又渐渐觉得自己像个木偶,总是机械地移动,挺可笑的。

从学校出来,一个人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时,我才重新变成了自己。我又恢复了一个人在林子里的欢快心情,又叫又跳,大声呼喊那只飞在头顶的云雀。当登上沙岭之后,一眼看到那片小果园、园子当心那幢棕黄色的茅屋时,心上立刻一沉,又变得像它一样沉默了。我坐下来,两手按地,然后像只田鼠那样,悄无声息地从沙岭上滑溜下来。

值得庆幸的是,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一个同学和老师知道我们家的详细情况——我们的茅屋、父亲,这一切奥秘他们都不知道……但我想校长可能知道,因为他的镜片后面有一双好奇的、诡秘的眼睛。我于是像躲避灾难一样躲避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