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府(第3/12页)

老爷对下人的宽厚有口皆碑。海滨小城里的人说:谁能到曲府做事,那大半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他们看到从曲府出来的人,无论主仆,都穿得体面时新,颜色和怡,举止安详。人们无法设想这座小城如果没有曲府会沦落到怎样的地步。小城人从来引以自豪的,一是有一个通航的海港,上面泊起的白色客轮真是漂亮极了,那昂昂的汽笛声简直就是在骄傲地宣示什么;再就是历史悠久的曲府了,那一片建筑内有着多么神秘的包容,连围墙后面透出的玉兰花树都在喻示和展现独一无二的昨天。在整个平原甚至半岛地区,几乎所有的新鲜物件都首先收集在曲府,而后才陆续出现在其他地方。显而易见的是,这儿文明的节奏因为曲府的存在而大大加快了。人们私下里常常自问自答:半岛地区谁的学问最大?当然是曲府老爷。“老爷还戴了金丝眼镜呢,怀表也改成了手表。”

老爷还有一个得意的儿子曲予。他一直被置于最好的管教环境,从小跟在老爷身边,稍大一些又送入新式学堂。有一天,老爷与回来休假的儿子谈论“安德烈氏”,发现对方懂的比自己还多,稍稍招惹一下即大谈北美洲开拓史,谈法兰西大革命,有说不完的天外传奇。老爷十分满意,只是板着脸,转而让其背诵诗书章节。少爷面无难色,不仅口气流畅,而且接下来的诠释也好。老爷心花怒放,盯住儿子新式学生装的铜纽扣看了许久,让人端来两杯咖啡。“断不可被洋物风化,这些你须记住。”少爷点头。

老爷在儿子整个的休假期间大致还算愉快,只是看他动手为一个西洋诗人塑像、忽发奇想调弄泥巴时,才不得不出面制止。这引起了儿子的极大不快。老爷当时预感到,一旦曲府易手,不可避免的一些变故就要发生。没有办法,这是时代风习,无论曲府愿意与否,结局将无可逃脱。他只希望儿子不要走得太远,希望他能够有所恪守,遵行一些不变的礼法。老爷的这些忧虑越来越重,最后终于变得忍无可忍了。

少爷这一次触犯的是曲府的大忌。他竟然爱上了一个叫闵葵的女仆。这首先使老太太怒不可遏,继而让老爷大失所望。与儿子的谈话无法正常进行,其他办法也无济于事。事实上当一种威严被冒犯之后,一切也就无计可施了。也许因为绝望,一生善良仁慈的老太太才使出了狠毒的一招:一槌击中了闵葵的头部。

闵葵昏迷了许久。那简直是一次死而复生。少爷的心却由此横下来,与闵葵双双出逃了。

这是老爷一生遭受的最大侮辱,也是老太太无法接受的一次打击。他们从此走上了末路。

太太 她的美貌在海滨小城是出了名的,谁都知道曲府中有了一个天仙,但真正见过的却很少。当年老爷在外面自由恋爱了,府里则为他挑选了一个儿媳。老爷当时正在海北做事,自己相中了一个满族姑娘。姑娘贤淑端庄,漫长脸上生了一双媚眼,让老爷无论如何受不了。他们私订终身的时候,那边的曲府传过话来了,让年轻的老爷快回去一趟吧。他似乎有个预感,告别那天两人几乎一夜没睡,就在庭院里走走坐坐,伴着一轮明月。当时年轻人个个腼腆,他二人以前连手都没有碰一下,这一夜也迟迟不敢亲昵。眼看公鸡叫了,天一亮他就要上路了。两双手好不容易扯到了一起。姑娘叮嘱:快去快回啊!老爷说:嗯。他们手扯着手一动不动。后来姑娘一晕,老爷只好慌慌抱住。她呼吸急促,双目紧闭,他差一点给吓坏了。突然,她睁开那双媚眼笑了。他们在黎明时分第一次接吻。老爷问:“你怎么长这么好看啊?而且,古里古怪的模样。”姑娘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满人,也不是汉人。我是‘老毛子’后人哪,俺爷爷是‘老毛子’。”“老毛子”就是俄罗斯人,这让老爷咝咝吸了一口凉气。他伸长鼻子在她的腋下颈下嗅着:“真怪,你没有狐骚气,听说‘老毛子’都有狐骚气。”“‘老毛子’和汉人生下的孩儿最好呢,不信你就试试吧!”老爷说我这辈子非要试试不可。

老爷回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边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怎样出色的姑娘。父母相中的儿媳是平原东部一个镇上的,从小跟父亲在江南过生活,不仅会说一口软软的南语,而且还识字。她的皮肤也像南方人一样粉细娇嫩,一双大眼黑得让人心跳。小巧的鼻梁,深长的鼻中沟,沉默无语,坐在那儿又稳重又端庄。她的个子没有海北姑娘高,还稍稍嫌胖了一点。整个见面的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两人分手时瞥了年轻的老爷一眼。

尽管后来老爷一千个不愿意,也还是忘不了那一瞥。他对父母流泪相诉,说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娶这个姑娘了。母亲问:“她不好吗?”“不,是个好姑娘。不过……不过我答应了‘老毛子’的孩儿,我要返回海北。”父亲一听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喝道:“大胆孽子敢私订终身!”年轻的老爷赶紧跪了。他心里一直闪动着那双妩媚的眼睛。曲府主人当即决定:这一次他不能走了,不圆房就别想回去。年轻的老爷哭了一夜,一遍遍呼唤着海北姑娘。没有办法,那就圆房吧。

新娘在头一个月里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年轻的老爷由惊讶到好奇,有时一直盯她半天。从开始的拘谨到后来的亲昵,他发现对方总是不应一声。她似乎使用了一种特异的手语,从爱抚到其他,无一耽搁,只是没有一句语言的沟通。“多么怪啊,哎呀曲府真是娶来了一个聪明的哑巴。”他注意到了妻子的机灵通透:心里无所不晓,只是羞于表达或故意回避而已。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不得不在半夜举着灯火照遍了她的周身,发现她浑身无一瑕疵;然后他把灯火搁在近处,伸手扒开了她的下颌。他取了一个竹板压住了她的舌头,认真地查看口腔,像一个老练的大夫那样。这一次她哧哧笑了。“真的哑巴?”她笑着摇头。这一夜他们何等恩爱,但像过去一样,她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一个月过去了,年轻的老爷对新娘爱恋愈深,一半因为绝望,一半因为甜蜜,竟然很少想到返回海北。正这时从海北回来一个伙计,悄悄告诉了一个消息:“老毛子”姑娘等不下去,已经嫁人了。年轻的老爷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没发一声。突然有一只手在他的背上抚摸,一回头:是她。“难过吗?”老爷一下跳起来抱住了她:“你终于说话了!”她为他揩干了泪眼:“让我们从头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