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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严酷的冬天宁珂是一个观望者。他站在窗前看着大朵垂落的雪,无论如何不能遏制心头的痛楚。阵阵袭来的哀痛啊,让他几次险些病倒。他一直咬住牙关,不断叮嘱自己:你从最艰难的险地爬过来了,可一定要挺住;你知道明天在等待,那是个多么幸福的时刻啊!只是眼下的确太难熬了,不能离开这座洋房,不能去看曲綪,尤其是不能亲自参加那场战斗。

这座楼房里除了他和阿萍奶奶,再就是姑妈和王同志了。鹰眼姑娘偶尔来一次,看看阿萍,主要时间与宁珂谈许予明。她不停地畅想和流泪,终于引起了那个络腮胡子的注意。他严厉追问宁珂:“你与那个女医生是怎么回事?”宁珂答:“这是我们的事儿,对不起。”络腮胡子气得手指乱抖,指着他:“你要注意,你不能太放肆了!”宁珂觉得由这样一位粗俗的家伙充任上级组织派出人员,真是太窝囊了。他终于明白,这个人待在这幢楼中不走,多少有点看守的味儿——他想到这儿打了个愣怔,愤怒一下胀满双肋。

有许多话只能跟姑妈说了。老人家听到他不断的抱怨总是合手而坐,不加评说。只有他提出要回队伍上时,姑妈的脸色才有些严肃:“孩子,你不在,阿萍奶奶一天也待不住,组织上说,让她快快乐乐住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宁珂明白,如果宁周义出现在平原或山区,落在我们手里,阿萍奶奶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想到这儿他的鼻子有些发酸,但什么也不想说。

他大多时间待在阿萍奶奶身边。那些匆忙的、不停奔波的日子里,他多么盼望能看上一眼奶奶。在那些间隙中,他只能靠回忆来安慰自己。奶奶给予他的太多了,他知道自己惟有用一生去报答。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机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待在她的身边……这是有幸还是不幸?难以回答。他只是感到了无比的沉重,这沉重快要让他发疯了。他如何忍受、又如何向奶奶隐藏这奇特心绪?

“珂子,你眉头总是皱那么紧,不愿和奶奶一起吗?”

“不,奶奶,我有些想家了,想把綪子接来一起陪奶奶。”

“那就去接好了!綪子要在这儿多好啊!快些去吧!”

宁珂摇头:“这怎么行,小城不解放,我就见不到曲府的人了。我只盼着小城快些解放……”

“那边到底怎样了?”

宁珂摇摇头。窗外大片的雪朵落个不停。大地一片洁白。厚厚的积雪把世界改变了模样。他总想这无言的大雪在轻轻诉说,诉说西部的战争,预言一个不为人知的结局。

奶奶也望着窗外。她想什么?她凝聚的目光啊,她失神的目光啊。她在想那个人,那个招致了无限的爱与恨的强有力的男人。“等春天来到的时候,他会来这儿找我……不过那要等战争结束了那天,到两边不再积仇的那天……先生可千万别来啊!”她喃喃着,宁珂听了心里好难过。奶奶多么颖慧,奶奶原来什么都明白。

阿萍扯着宁珂的手,伏在窗前。她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心想这会儿抱着孙子跳下去也不会跌伤吧?这雪好软好多,像一层棉绒被子。她抚摸他的脸,惊讶地发现眼睛旁边有了浅浅的一道皱纹。“哎哟,珂子!”他问怎么?她再不应声。她把他的头扳在怀中,抱着他的肩头。“奶奶,放开我吧奶奶……”她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紧紧搂抱,拍打抚摸。她看着窗外突然飞扬起来的雪朵,浑身战栗。她自语:“领上奶奶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知道你再也不愿见到爷爷了,你长大了。男人长大了就有一场争斗,谁也逃不脱这场争斗。你是奶奶的好孩子,奶奶一辈子再没第二个孩子。奶奶让你领上走,走到天边……当年你爸宁吉就骑着一匹大红马跑了,再没回来。我还能记得他的模样,他跟我要南方的一道名菜:醉虾。孩子,千万别忘了奶奶……”

宁珂在她怀中一动也不动。他再也不动了。那种浓郁的、十几年前的气息一下就让他捕捉了。小一点时,奶奶每天都要陪他睡一会儿,一直到叔伯爷爷踏上楼梯,不停地咳着进了书房,她才从他颈下抽出胳膊。她一直亲吻他的额头、脸颊和头顶。后来她温软的嘴又亲到了他的嘴上。那深长的亲吻使他很久以后想起来还要迷醉。深夜里,叔伯爷爷不在时他就跟奶奶睡,像一只小猫那样伏在她的肩上……直到有一天他唇上长出了密密一层茸毛,直到他一抬头瞥到奶奶那张羞红的脸庞。他再也不敢把头顶到奶奶胸前了。

往事在脑海里一一闪过。他一动也不动。后来他感到奶奶的手在抚摸他的脊背、捏他的手臂。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

“珂子!你长大了会不要奶奶了吗?”

“我已经长大了,我要服侍奶奶一辈子!”

阿萍泪花闪烁,细细抚弄他的头发。他长大了,这头发乌亮乌亮,可是有些脏乱,里面竟然有一截小小的草梗。多么好的、泛着大小伙子气息的乌发,每一根都有些倔,在她柔滑的手掌下弹动。她仿佛听到了铮铮的、丝弦般的鸣响。她还记得许多年前为他留下的发型,她让他与那个城市里所有时髦青年一样,在头顶上留一道齐整的头缝。如今这条美丽的小路早已芜没。战争使一切都变得陌生和遥远了,如果没有战争,他会一直待在那间温煦的小屋里。她会为他铺展那薄而软的、蓬松的、散发着太阳味的被子。她那么喜欢那上面的罂粟花图案。只有按时为他晒晒被子、更换一下衣服,她才觉得这一天过得充实。她明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珂子在她心里常常变为一个粉嫩的、由自己刚刚生下的娃娃。她听着他那带着稚气的童音,心里就热烫烫的。她一生感到最为遗憾的,就是没能更早把这孩子领养过来。她愿意用乳房止息他的哭声,让他圆圆的脑壳印在胸前酣睡。一眨眼她发现一切都变了。清晨的第一道霞光透过窗帘射来时,宁周义已经到院里练剑去了;霞光投射在珂子枕旁,映出他白皙的面庞、那一溜眼睫;他杏红色的嘴唇在睡梦中轻轻活动。他这么大了,细长匀称的躯体在罂粟花被子下显出动人的轮廓。她坐在床边,实在有些忍不住,泪水几次要涌出来……她小心地掀开被子,又赶紧覆上。她在一旁卧下,倾听他细细的呼吸。他偎在她的怀中,蒙眬中寻找着、呢喃着。他含住了乳头,一只手环在脖子上,仍在沉睡。她一动不动地看,感觉那轻微的、幸福的吸吮。最后她的泪水终于洒在了他的脸上,他一下醒了……“让战争快些结束吧!”她的手从他的乌发中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