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第2/2页)

太阳往下沉落、沉落,西方一片血红。这一天的傍晚哪,晚霞是那么浓,千沟万壑,所有的山岭、茅草和树,都染上了血的颜色。队伍忙着野炊,蒸汽冒出来,米饭的香味也噗噗溢出。司令兄弟不能待在帐篷里,他急躁不安,出来踱步。他觉得胸口灼热,这热力使得他只能急急地走、走,把好大的一片茅草都踏平了。后来他觉得一阵饥饿,正想走回帐篷时,突然听到了一声马的嘶鸣。

在这嘶鸣声里,他全身一抖。

队伍里许多人放下碗筷,往这边走来。在战争年代里,他们对马的叫声特别敏感——在这个黄昏,他们都听出那是他们指挥员的马……踏踏,踏踏,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会儿,一个黑点儿渐渐逼近过来。

驰来的是一匹棕红色的马,马上是李胡子。李胡子和马都大口喘息,全身像水洗了似的。李胡子已经喘得说不成声,跳下来,对司令兄弟说:“我……我,追得你们好……好苦……”

司令兄弟一下子扶住了他。两双眼睛对视着……李胡子说:“你带着队伍跑,你想躲开我,甩掉我,哪有那么容易?兄弟,你也尽了心。快些吧,太阳已经落山了,眼看就伸手不见五指了。上级规定的时辰到了,再拖上一个时辰还是一样。我现在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快点吧。”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司令兄弟下达了一个命令。他背向着行刑的那个方向跪下了。

李胡子就在两棵白杨树下站住,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树。他的脚下是一片波浪起伏的茅草。他低头看了看茅草,又抬头看了看浓绿的巨大树冠,对行刑的战士点点头:“准备好了吗?来吧!”

一声巨大的轰鸣……

3

我沿着那道起伏的沙岭一直往东,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急切。我担心已经来不及了。

这次记忆丝毫没有出错,我很快就找到了那片沙丘链包裹的林子,找到了那个地窨子。敲着小门,又敲小窗。没有回应。我拥门而入……地铺还在,其他东西全都没有了。显然,小白已经离开了。

你真的一直向西,奔向那个高原了吗?

我久久地望着西部,看着天际那簇美丽的高卷云……这样站了一会儿,我开始往回走去。从这个方向往北,再有不远就是另一个地方——那个巨垒。它还完好无损地屹立于这片荒原。

走啊走啊,当我看到那一片茂密的槐树林时,就开始弯腰采摘鲜花。这个秋天的野花是那么少,那么瘦。我费力地采摘,再也找不见石竹,找不见千层菊。我不知费了多少劲儿才采到了几簇野菊。我把它们勉强归成一大束,一步步向前走去。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我走着,被一个树桩绊了一下,跌倒了。一丛荆棘扎在了手上、脸上,一阵钻心的疼痛,鲜血立刻流下来。我擦都没有擦一下脸上的血,只是攥紧了这一束花,生怕它们从手中散落……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的山上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一个巨大的沙丘立在了我的面前。它上面有蓬蓬荒草,有不知多久以前被人压上的黄纸,有无数朵枯萎的野花。我小心地把自己的这一束献上。

我蹲在了坟边。起了一点风,我听见头上的槐枝在互相碰撞,发出了嘁嘁嚓嚓的声音。各种野鸟飞起又落下。天暗下来了。我终于在这儿迎来了一个黄昏。我甚至梦想在这个秋天的夜晚就此睡去,再不复醒,淹没在来年的荒芜中——那就没人能够将我驱赶,我将永远属于这片平原了。我的魂灵在这里陪伴了一个英雄。从此任何催逼的声音对我都无可奈何,也无济于事了。我会在此大睁双目,盯住荒原上的一切,看晚霞怎样一点点消逝……

暮色终于把一切都隐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到了隐隐的呼唤。

这呼唤和闪亮的星星一块儿逼近了。我没有回应,也没有寻找。

有什么轻手轻脚走到了我的跟前。接着一只湿漉漉的嘴巴对在了我的脸上。我再也不能沉默了,轻轻抱住了它的脖子,贴住了它毛茸茸的面颊。它这样一动不动地停了一会儿,突然挣脱着把头歪向一边,大声地吠叫。那吠叫里有着多少热烈和欢快——更有惊喜。

哒哒的跑步声越来越近。我听得清楚,是他们。到近前了,他们端量着我,并没有立刻弯下腰把我搀起来。

他们看清了黑影里蜷伏的人,然后一左一右坐在了我的身旁。我的前面就是它。我们四个紧紧地挤在了一块儿。

风渐渐大了一些,我们往一块儿围了围。

黑夜开始走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