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沦落(第3/4页)

我不信:“大概是搞建筑用吧?”

“不,听说外国人要从沙子里边找出新东西哩——外国人鬼能!”

再往前走,真的看到荒滩上一处处大沙坑,里面是一汪铁色的水。老汉凑过来,很神秘地问一句:“听说外商来啦?”

我点点头。

“听说他们要在这荒滩上开个金矿,来这里采金子?”

我摇头:“不一定。也许有人要开工厂——早晚会的。”

“什么工厂?”

“还不知道。”

“反正人家要在这儿捣鼓东西。工厂开在这儿,弄出来的东西还不是要从海上运走?说来说去咱还是捞不着啊!”老汉由高兴到沮丧,望着无边的原野,把烟锅重新掖到衣领下边。

我说:“到那时候烟囱里冒着黑烟,机器隆隆响,大雁就不会往这儿飞了,你再也捡不到大雁粪了。”

老汉斜我一眼,反唇相讥:“那时我干吗还捡大雁粪?就等着捡人粪好了。那时候我更忙哩。”

老汉离开时,我想看一看他筐里的东西。我果然看到了一些白色的硬块,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大雁粪便。因为这看上去更像白净的石粉做成的。我问:“它们做什么用?”

老汉瞥我一眼:“你这个人,连这个也不知道——做药材嘛!”

我刚要说什么,突然老人神秘地摆摆手——原来离我们不远的茅草棵中飘飘落下了两只很大的鸟——它们那么轻盈地落在了白色的沙地上,好像没有发现我们。我们都不吱一声蹲下来……这样看了一会儿,我又跟在老人身边轻手轻脚往前挪动了一下。这样离它们更近了,隔着稀疏的茅草棵,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那两只大鸟的模样。它们这会儿好像也看见了我们,但并不害怕。两只大鸟有点像鹅,圆圆的、白色的肚腹挺得很高,头颅高昂,神气得很。它们这样昂头看着远处,偶尔低头啄一下什么。我想它们是一对夫妻,靠在一块儿,一会儿这个用嘴巴抹一下那个脖子上的羽毛,一会儿那个的头颅又靠在这个的胸脯上。我们一声不响,生怕吓着了它们。就这样看了十多分钟,老汉才站起来,对着我的耳朵说:“走吧。”

我们轻手轻脚地撤离——回头看看,那两只大鸟还待在原地。就这样直退开老远,老汉才大声说:“你知道那是一对什么吗?”

“大雁。”我脱口而出。

老人摇头。

“要不就是野鹅。”

老人又摇摇头,朝我笑了笑:“那鸟的名儿真怪,只一个字哩。”

“什么字?”

老人闭上嘴巴,憋足了气,猛地张口吐出一个很响亮的名字:

“‘宝’!”

我笑了。我想它实际上只是一种鹭鸟。不过我说不出它的学名。再也没有比眼前这个老人给它取的名字更高妙的了,它确实是大自然中的“宝”。想到这里我又回头去望——可惜茅草太密了,再也寻不到那一对美丽的“宝”了……

3

整个下午的时间我都在荒滩上走来走去。这儿有多少童年的记忆……荒原啊,我不忍心去想她的明天。有时你真难以相信,你所听到的一些出奇的残暴,一些惨绝人寰的故事,竟然是来自这片生你养你的故园……

脚下长着密密的粟米草,这些一年生草本植物有二十多厘米高,枝茎铺散在地上。粟米草中间偶尔还可以看到几株瞿草,它属于石竹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比粟米草高得多,直立丛生,上面有着很多分枝——一片片粉红色花瓣从夏天开到秋天,像在荒野上点燃的一支连成一支的小小火把。我忍不住在它面前蹲下来,小心地抚摸它。我看到它们旁边还有一株三模叶蓼,叶柄上有着短短的刺毛,淡红色的花朵已经枯萎。接着还看到了贯叶连翘,枝条紫红的光果田麻,匍匐生长着的扶方藤。在一条干涸的小沙沟旁,有一蓬蓬诸葛菜——这种十字花科植物的嫩茎和叶子都可以食用。花旗杆过了开花的季节,它们不起眼地隐在茅草中……远远近近到处是苟活的落叶小乔木和灌木,最多的是稀稀落落的黑松——在过去,这一带的混杂林简直密不过人,有毛白杨、寒柳、枫杨,甚至有楸树和毛榛,偶尔还能看到一株青檀木和光叶榉;那时这里最多的是柞木科的橡树,可现在除了黑松,只能看到疏疏几株比较泼辣的毛白杨、加拿大杨和柳树。

即便是剩下的这些植物,还能在荒滩上存活多久?这儿,由谁来记住它们的模样、它们的名字?也许不久的一天,一切都将消逝净尽……我在洁净温热的沙土上躺下来,等待着荒原落日。我怀念一个年轻的、未加雕琢的荒原,那时它就像刚刚降生的一个婴孩。我闭上眼睛听着不远处的潮声。这潮声啊,似乎能让我从一种节奏中听出流逝的时光。太阳在沉落,大海正用无边的潮声去迎接它。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已是一片浑浑苍苍。荒原好像变得更加辽阔……太阳在沉落,无边的荒原也变成了一片海洋,微笑着迎接那个巨大的球体。风吹过来,撩起一片赤色的火焰。原野就像海中的波涛一样起伏,响起一片细碎的潮声。太阳往下沉落,接着大地被烧得越来越红。一只野兔向着太阳沉落的方向箭一般射出。就在它消失的地方,代之而起的是一只快乐的蓝鸟。它沿着垂直的方向起起落落,像要把沙土上的一根什么细线牵到空中,而这根细线又那么富有弹性,一次又一次重新把那只蓝鸟拉近了温热的、橘红色的沙土……晒了一天的白沙发出了阵阵烤人的热力,各种生灵都在这燥热里激动不安。即将来临的长夜,那黑幕里说不尽的秘密在期待着各种各样的生灵。一群麻雀在半空里撒开来,像一张大扣眼的鱼网抖动着、挥舞着,然后又迅速收拢。远处的丛林在暮色里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峦,显出一片铁青色,而它的边缘部分又被火红的霞光映出了一道金边,与阴黑的沙岗底部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种淡淡的、但分明是激烈昂扬的号子声从远处、从草尖上跳跃着飞来——那是打鱼人的声音。晚风一遍遍抚摸茅草,无数的金弦被频频弹拨。这种奇妙的声音与远处的鸟叫和号子产生着共鸣,将各种各样的喧哗汇集在暮色中。雪白的荼草花,金黄的千层菊,闪亮的马兰,好像都在一瞬间同时开放了。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荒原挺起了自己的胸膛——这片裸露的结实的胸膛真的被太阳烤成了火红色。一棵白杨树笔直地插上晴空,小叶灌木在它的下边,紧紧地抓住了泥土。它们的汁液正一滴滴渗到沙土里。茅草就是荒原的汗毛,坚硬、茁壮,显示了荒原本身巨大的生命力。那一道道的沙沟、坑洼,就像一道道伤口,鲜亮鲜亮,鲜红的血在傍晚时分涌动出来,又很快凝固。荒原的胸膛结下了刀疤。荒原开始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