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与痛疼(第2/3页)

我听到了有人敲门——这个人是谁,我仅仅从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来。她进来了,是娄萌,捧着一大束鲜花。在这个初冬,她竟然搞来这么多鲜花,芬芳立刻溢满了房间。

一大捧鲜花放在床头柜上。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梅子与她默默握手。娄萌站在那儿,把口罩解下。这样站了一会儿,她又走到门口……两人在门外谈了很久。梅子回来时看着那捧鲜花:

“你们领导真好……”

由于整个一天梅子都在身边,她太累了,所以晚上伴我过夜的是纪及。纪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告诉:

“我们又有联系了——我和王小雯,在电话上……”

我看出他眼里闪着兴奋的火花。我极想听一些令人高兴的消息。我终于明白,真正牵动他的女性仍然是她,而非任何人。

“我在电话上告诉她,我把她和她一家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妈妈,我对妈妈说,我爱的就是这个姑娘,无论发生了什么、还要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一丝一毫。我会一直等下去……”

纪及说到这儿低下头。

我在这段空白时间里特别想催促一句:“你快说吧,王小雯是怎么回答的?”可我说不出话来。

纪及抬起头:“她听了一声不吭,过了好长时间才说:我也一样。我不会嫁给任何人,除非是你!我马上对着话筒大声喊着:那你,那你还怕什么啊!我不停地叫着小雯,可她又没声音了。我等着,不再催促她。这样又等了十几分钟,她说了:‘纪及你听着,我的话一辈子不会变,只要你愿意,我就不会嫁给任何人!可是,这要等霍老死后——他活不久了,他一定会死的……’”

天哪,一只稚弱无力的小鸟儿,她求助的是最后的东西:时间。

纪及嗓子低沉极了:“我当然相信她的话,霍老肯定会死的。他比谁都恐惧这一天,所以才痴迷徐福求仙、大把吞服丹丸……”

我这会儿只把无伤的一只手伸向他。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向了其他。纪及说:“你还记得那个秦汉史专家、学界泰斗蓝老吗?”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我和纪及去东部城市的时候,曾分别和他在博物馆和考古现场见过面。我点点头。

纪及笑笑:“让我想不到的是,前一段在吕南老召集的一个座谈会上,就是那个蓝老第一个发言批判《海客谈瀛洲》,而且用语很重。这其实是关于城建古迹保护的专题会,完全可以不涉及这些,可他却主动批了这本书,显然是故意表态。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说着说着就夸起了王如一的《徐福词典》,还提到‘七十二代孙’这个词条多么好、多么重要……”

我有些惊讶。

纪及哼一声:“一个学界泰斗,声名日隆,却如此不义!”

3

纪及告诉:几天之后吕擎就要到东部城市去一次了。他们这次东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找一下淳于甘阳。吕擎将向他当面提出一个要求:让他代表母亲追究当年的迫害者。

我没有吱声。我在想:要不要以及在何时,将霍老的“自传片断”交给吕擎?在他的心目中,神圣的父亲一直背负了历史的十字架;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不仅是那些自传片断的揭破,而且将会有更多的佐证……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更为真实的父亲,这一天对吕擎来说不但是残酷的,而且是极为重要的。仅就此一点,接受追究的将主要不是霍老,而是另一些人,这其中主要包括了那个不幸的著名学者吕瓯——吕擎的父亲……

我想着即将东行的、愤懑难奈的吕擎,心里一阵痛疼。

这其实仍旧是一个关于遗忘的话题。是的,如果没有决心战胜遗忘,我们的未来将一无希望,我们的所有努力都迟早会变成一片狼藉……我又一次想起电话里那个低沉的男声。是的,那个淳于甘阳是主张遗忘的。然而选择了遗忘,对不起,也就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但是,记忆的版图需要更真实、更完整。

我闭上了眼睛。我在想自己的母亲,想满头白发的外祖母,想我们茅屋旁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李子树上总徘徊着无数蜂蝶,它把浓郁的香气播散到整个世界。外祖母站在李子树下,满头银发就像李子树的银花。我压抑了即将涌出的泪水……就因为床头上的那束鲜花,我一次又一次想到了李子树的花香。

这天黎明时分我又想到了一个重要事情。于是我想郑重地叮嘱纪及:好好爱你的王小雯吧,这是一种宿命——两个人的共同点太多了:都来自大山,都是在十多岁时才第一次看到苹果。

纪及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咕哝:“是啊,她多么可爱,不过……”他看我一眼,接下去谈到了更遥远的一些计划:等伤好之后,等我们把一切打理得差不多时,我们要再次一起出差——到东部,到西部,到南部山区和更多的地方去……我们要带上那个简易帐篷,夜间就宿在大山、平原、河畔,宿在湿漉漉的茂盛草地上。那样的夜晚啊,我们还要点一堆篝火!“特别要去我的老家,你会喜欢妈妈的那个园子……”

多么好的一个计划。我等着。

大约又过了两个星期,我身上开始出奇地发痒。但疼痛却缓解多了,纱布和绷带终于被取掉了。我可以下床随便走动,甚至可以到走廊里去。梅子每天都来陪我,无论多么忙。

梅子说:“你虽然受了伤,脸上受了伤,可是一点儿也不难看。真的!”

梅子离开时,我真的在镜子前好好研究了一番。

由于住院,我比过去苍白了。头发很乱,腰有点弓,这可能是受伤的原因。腿还稍微有点儿拐,鼻子弯曲了一点,那是因为它的一侧肿得厉害。唇上缝过的地方发紫,嘴角好像还少了一点什么。我显得更加苍老了,眼角上的皱纹变深了。看上去我真是又老又倔。我笑了,镜子里的人也在笑。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冷笑和嘲讽。我迎着他问:

“你觉得自己还好吧?”

里面的人点点头。

这个月夜,我登上了医院的顶部晾台,想看看整个城市。万盏灯火无边无际,真是灯的海洋!这座城太大了,它好像这些年里一直在默不做声地繁衍,日夜繁衍。它每天要发生多少故事啊。我以前曾多次表达了对这座城市的厌恶,现在看是个错误。它在包容和忍耐中活着。我们的故事只不过是它小小的一个角落。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香,而且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东部沿海那座城市,梦见了殷山遗址和徐福——我一直想清晰地看到这个人的面容,可他总是躬身走在一座百花齐放之城中:朝阳下,各种各样的鲜花,一蓬一蓬的鲜花,全带着露珠儿,开得那么灿烂!它们简直把整座城市包围和托举起来——徐福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他正望着这片浓烈、旺盛、肥硕绚丽的花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