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探望(第2/3页)

我问:“老顾,你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你们好吗?”

“还好。看小纪有这么漂亮的一只南瓜!”

他瞥了一眼,乌紫的嘴唇翻了一下,答所非问:“我找过吕南老的那位同学,就是那个老教授。他们的消息总是很准确,而且从来不夸大其辞。据他讲,纪及的这本书只是一个‘引爆点’而已,其实长时间以来这里就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什么问题?”

“‘人’的问题。”

我迷惑了。顾侃灵哼哼着:“他们还是想从根本上解决……他们苦于没有办法,不得已才夸大了我们的危险……”

我重新去看那只美丽的南瓜,抚摸它深红色的花纹。大自然的神秘果实。

老顾再次叹息:“如果吕南老把一切都搞明白,如果他能够冷静一下,事情会多好啊!不管怎么说,我还要找秦茗已老先生……”

“我们不是找过他吗?”

“应该让其他人再找一下。吕南老对他的话还是非常尊重的,霍老就更不要讲了……”

纪及打断他的话:“你就叫他的名字得了,什么‘霍老’!”

“对不起,你看我这样叫惯了。我再也不跟‘霍老’叫‘霍老’了……”

我笑了。

3

这个夜晚闷得很。我和纪及沿着窄窄的巷子走了一会儿,突然一齐止住了脚步。我们站在那儿互相看着,彼此的目光都在问:还往前吗?纪及点点头。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这儿——前边不远就是秦茗已老先生的院落。

纪及笑了:“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不会蠢到这样的地步:请求谁来保护。我尤其不想让一个老人保护我们。他年纪大了,本来就忍受不了那么多的颠簸。”

“那为什么还要来这儿呢?”

“不知道。我只想看看老人——我好像有什么放心不下。总觉得他是这座城市的一种象征——就像天空要有星星一样,这座城市里要有他。我有时睡不着,特别想去看看他。哪怕只到他跟前坐一小会儿也好——”

我只得同意。我知道,有时候我们的确需要那种无言的激励。我们会从他们银白的毛发和清瘦的脸膛、那双由于衰老而变得深陷的眼睛中,得到一种奇怪的力量。

我们终于往前走去了。

秦老晚上不可能外出。他上了年纪以后,至多是在小院里活动一下,伺弄一下花木。一些很重要的会议他都不参加了,但即便如此,他在这座城市的声望还是日益增长。

我们在熟悉的绿色小门前按响了电铃。一会儿院里就响起脚步声,他的女儿来给我们开门了……我们进门时,她伸着手,好像要说什么。她的两手全是面粉。

这一次她没有大声通报。我们直接走进去。

老人对一切突然的造访都习惯和坦然了。他仍然坐在那个藤椅上,膝盖上伏着那只可爱的黑白花猫。花猫好像与秦老一样习惯了来访者,眯着眼睛,可爱的下颔压在两只胖胖的前爪上,听到声音连眼都不睁。秦老把脸缓缓转过来,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是我们两个,目光稍微振作了一点,点点头。

我们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一位老学者就该这样。不过秦老的身体非常好,头脑清晰,说起话来底气很足——虽然他从很多年前就开始注意节省力气,说话尽可能压低音量。我们坐下来。主人没有问什么。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客人的主动叙述,包含对主人所表达的景仰之情。可是这一次我和纪及没有说话,因为我们只想在他面前坐一会儿。

秦老抚摸着花猫,偶尔抬头看看我们。后来他终于有点迷惑了,抚摸小猫的手陡然停住,问一句:

“你们两个要做什么?”

我看看纪及。纪及说:“秦老,我们……我们只想来看看您。”

秦老重新抚摸起花猫。他在思索。后来又问:“就为了看看我吗?”

“秦老,是的,我们想念您。我们只想在这儿坐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走……”

谁知老人听了立刻把花猫从膝盖推到地板上,正襟危坐,目光锐利地盯了我们一眼:

“真是这样吗?”

我有点发慌,看看纪及。纪及站起来:

“秦老,是的,我们路过这儿,就进来了……”

秦老也站起来。他在室内踱了几步,又去寻椅子旁的拐杖。他用拐杖敲着地板走了两圈,又坐在藤椅上,这才开口:“你们说谎了,年轻人!”

我的心揪了一下。

“你们不是想我了,而是遇到了麻烦。是不是这样?”

我和纪及都没有回答。我在想:也许是的。

“很遗憾,我不能向你们提供任何支持和帮助。因为你们脱离了原则和……违背了唯物辩证法的精神、实践的观点、物质是第一性的观点!你们违背了这些!任何时候都要牢记基本的原则,任何探索、哪怕是最大胆的探索,都不能离开这样的一种理论指导和科学精神!有人认为年轻人各种各样的工作都应当受到鼓励,错了。我从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任何人的工作,是否应该受到鼓励,就是要看是否有益于我们的事业向前发展。不负责任,甚至发展到结帮拉派,搞一些不正当的东西,目无领导目无纪律,影射抵毁以及……更不是一个学者所应该做的!对这样的年轻人,我想提出的只有两个字:批评!因为严厉的批评也是爱护……这样,他们也许才不至于滑到危险的边缘,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站了起来。纪及也站起来,问:

“秦老,您在说我们吗?”

秦茗已在用拐杖捣地:“我必须把我的观点明确地告诉你们,不然的话,你们在有关场合还会胡言乱语,说什么我同情你们支持你们。如果是这样,更多的人就会误解。实际上我还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秦老,您这是误解!我们什么时候也没有那样讲过,因为您的确没有那样讲过!”

秦茗已的拐杖继续捣地:“我是说今后,今后你们会这样做的。所以我提前把态度告诉你们。我只希望你们在单位好好服从领导,认真工作。任何好高骛远,甚至歪门邪道的东西,都不会长久的——海外,哼,那算什么?我秦茗已老啦,可是我直到最后也不会背离自己的原则、我的信仰。我的信仰是坚定的!”

他昂头看着窗户。

我有点发蒙:难道我们来看看秦老就危害了他的信仰吗?我不明白。纪及咬着嘴唇。我想他在极力将心中的什么压抑下去。他对这突如其来的愤怒、误解以及尖利的指责,完全没有一点准备……我坐下,纪及也坐下了。我们忍受着。我们不忍顶撞一个老人。我们希望老人不要生气,希望他把怒火平息下去。可惜老人的火气越来越大,嗓子几乎都变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