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 狂(第2/4页)

老顾说:“除了请柬,研究所办公室还打电话一一落实,说这是一次高端学术聚会,是关于词典问世前的介绍和讨论……”他对办公室的电话特别气愤:“你知道,我当了这么多年所长,什么时候让办公室干过这个?这家伙真是小人得志,一上来就这么摆谱!”

我劝他:“那就去吧,去看看怎么回事……”

顾侃灵拍着桌子:“他是想显摆,想出一口恶气,以为自己这回总算出人头地了……”

3

晚宴在这座城市最豪华的“凯尔凯尔”酒店举行。它的名字听过不知多少次了,可就是不知道这个古怪的字眼是什么意思。许多人以能来这儿用餐为荣,动不动就甩着大拇指说:“凯尔凯尔!”可是我相信他们没几个会弄懂这四个字的意思。

“凯尔凯尔!凯尔凯尔!”几个人站在大酒店的台阶上、门厅里呼叫,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穿了带寿字的绸衣、青丝裤子,还扎了腿带子,上衣口袋拉出一截明晃晃的怀表链子。女人打扮更是稀奇:旗袍与露脐衫间杂,灯笼裤和牛仔服混穿。姑娘留了男子发型的、男人留了一头披肩发的,这种人在大堂里比比皆是。最时髦的还是露了整个后背、头戴小黑帽并插了几根彩色鸡毛的姑娘。一个五十左右岁的女人好像化了舞台妆,一手牵一个扎了朝天锥的娃娃往里走。我进了这个大堂有点晕,像晕船一样。

按请柬上说的,我直接找到“白玉兰厅”。嚯,这个厅足有二百平米,除了宽大的餐桌和一长溜沙发,还附带有休息室和卫生间;大厅的一端是一个小而精致的硬木雕花讲坛,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小拇指粗的麦克。沙发上已经坐了几个不认识的人,他们在点头说话。卫生间的门响了一下,出来的人竟是顾侃灵,“哦,老顾来了!”顾侃灵扎了领带,头发梳理得光滑极了,让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我知道他今天要故意打扮得精神一点。我们握手,他说:“今天是各路人马大会集啊,估计来了不少。”除了沙发上的五六个人,休息室里还有——这会儿里面传出了王如一的大笑,原来这家伙早就来了。我和顾侃灵刚刚坐下,王如一就走出来,咋咋呼呼叫着“老所长、老上级”,上前和顾侃灵紧紧握手,然后又抓住了我的手长时间不松:

“啊哈!啊哈!你来了,终于来了……啊哈!”

王如一秃额上的一绺灰发好像被什么粘住了,所以他频频点头行礼时,它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掉下来。他把我的手都攥疼了,看人时神情怪异,虚虚的热情中有更多的好奇。

从休息室出来七八个人,他们走过来时,王如一双手摊着:“好啊,看啊,这是啊……夫复何言!”他一一介绍,东拍一下西拍一下,兴奋到了极点,最后竟然耸身一跳蹿出了几步,大声喊着:“好啊!贵客云集啊!好啊!”

正叫着突然就静下来,大家不由得一齐转头:门口出现了一个珠光宝气的高个子女人,发髻高挽,吊睛顾盼,皓齿闪闪。一股逼人的香气顷刻之间弥漫了整个厅堂。这女人个头太高了,很明显高于所有的来宾。她面带微笑,矜持有余,透着一种努力掩饰的傲态甚至骄横,注视了厅内片刻,突然发出了一阵朗朗大笑——就是这笑声让我恍然大悟,这是王如一的老婆!瞧她这副装扮让我一时都认不出了……我相信这儿大多数人以前都见过她,他们也像我一样刚刚认出来人,因为这时大家都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声,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感谢各位的光临,万分感谢……今天是我们一个重要的、大喜的日子……”

她最后一句刚刚吐出,顾侃灵就在我耳边小声骂一句:“一对猪猡!”

一位稍显臃肿的男人,也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不离桑子左右,刚才一直被她的身体挡住了半边,这会儿闪出来,让我一眼认出是那个东部城市的副秘书长——“唐再加,喏,看到了吗?”我对老顾耳语,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人。我发现唐在这个场合似乎有点紧张,四下乱睃,看到我时目光赶紧移开。我想,今晚的豪华酒宴,实际上的主办者大概就是这个家伙。

桑子的长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很像大力传球的动作。她大步流星地走向那个讲坛。一个盛装小姐过去帮她动了动麦克。她的声音立刻比刚才响了十倍,这是一副开阔、略显沙哑、音域宽广的嗓子。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女人,一般来说都有一张超大的嘴巴和无耻的品性。“我们今天,我说过了,是一场朋友的、高端的学术聚会,我们不过是借这个场合庆贺一下、感谢各位多年来无微不至的帮助和关怀……待会儿我们的晚宴才正式开始,届时将有重要领导派代表来参加我们的宴会……现在,请让我把来宾向大家做以介绍,他们是——”她一个个念起了名字。当念到顾侃灵的时候,她特意加重了语气,并强调他是“我们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前任所长、王如一的恩师”;念到唐再加时,前边还加了一个英文单词“亲爱的”,这让唐无比慌促地上前一步,给所有人鞠了一个大躬。我和马光则被界定为“新闻界的朋友、王如一的密友、事业上的同道”!马光一直在我和顾的左右,这会儿两眼迷迷瞪瞪,嘴巴大张,呼出的热气不得不让我往旁躲了躲。

“大家欢迎——大家鼓掌……”桑子突然向门口歪着头,高声喊了起来。

原来大厅门口又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戴了白手套,是蓝毛;女的就是肖桂美。蓝毛在肖桂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就退下去了。桑子向门口扬着手:“这就是我们今晚的贵宾,霍老的全权代表——夫人肖妮娜女士!”

大家热烈鼓掌。马光小声说:“小贱人的嘴巴描得多红,像刚吃了人的野狼……”

“下面——有请肖妮娜代表霍老讲话!”桑子又喊。

马光又凑近我咕哝:“她会讲什么话啊!”

果然,肖桂美朝桑子连连摆手,一边摆一边直接往酒桌跟前走去。

桑子停在那儿,一脸凶相,好像用力咬了咬牙齿,“那,那就请各位入席吧……”

若有若无的音乐一丝丝响起来——《友谊地久天长》。马光说:“我操。”

西式餐桌,宾客分坐两边。盛装男服务生进来,一手高托银盘,一手背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挨近客人。

我多想和老顾及马光相挨一起,可惜有名签,他们都坐在离我较远的地方。老顾被安排在了一个显要的位置上,我发现这种礼遇反而让他更加不快和尴尬。他的眼睛不停地向我瞥过来,像是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