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八

1

祭拜月主之后,赵高问始皇:唤徐福前来、抑或去思琳城?始皇摇头。

车队继续在莱山之麓驻扎。四天过去了,第五天有人禀报,说从思琳城方向驰来一辆车子。始皇微微点头。他的盘算只有小宦官知道:刚刚在琅琊台一带杀掉了四百儒生,徐福和那个百花齐放之城不会不惧。如果徐福逃逸,陛下就会用兵船追捕;如果知趣,只有乖乖来见陛下。陛下杀掉四百多个儒生,却没有惊扰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极具深意。

徐福一行六人来到始皇帐外。

始皇穿上衮袍,正了冕苏,唤徐福进来。

徐福低头入帐,施礼,并不抬头。

“爱卿请坐。”

徐福语气平缓,声音微低:“谢陛下。臣本该率众到三十里外恭候陛下。臣在思琳城得知消息已晚,遂率众方士沐浴更衣,施行斋戒,以便迎接陛下。”

“爱卿一片虔诚,朕至为感动。”

“思琳城众方士为陛下寻求仙药,历经千般坎坷。此次斋戒,也为了感动上苍,而后面见陛下,接受旨令,再次出海,功到必成。”

始皇心中暗喜,嘴里却说:“朕在琅琊台下斩了四百多个妖人。”

徐福点头:“听说他们蒙骗陛下,诋毁朝纲,对出海采药之事虚与委蛇……”稍顷又说:“禀陛下,自上次陛下东巡至今已有三年,臣率众方士及水上好手,两番出海,均告败北;只因海上有红翅巨鲛,成群结队,凶猛无比,船队无法靠近三仙山,只能遥望。此次出海如期成功,务必配备弓弩手,蓄更多粮草。”

“爱卿,始皇与你一同泛舟海上,沿栾河港东去芝罘,你看如何?”

徐福心中惊惧,但一时无法回绝。

“朕为你配备百艘楼船、弓弩手,蓄足粮草,你看如何?”

徐福立刻跪拜:“若能如此,臣以为长生不老之药指日可待!”

2

在琅琊,始皇命令摆上十里长宴,就像在长安一样气派。他要在此为日后启程的徐福船队祝酒,兴致极高。赵高、李斯和众大臣围在左右,频频举杯。牛角号一声接着一声,那是在汇集粮草、召集百工。一连数日,人群在士兵的引领下不断往琅琊台汇集,将由此登船,随徐福绕过成山头,回栾河港焚香沐浴,于二三月间正式启航,直驶瀛洲。

浩大的酒宴之后,始皇已经是第二次昏厥。御医告诉左右:陛下这一次病得实在不轻。所有人都交换着眼色。小宦官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不祥。他对着始皇耳朵轻轻呼唤,然后看到有一个魂魄在始皇身旁徘徊,欲将离去——它竟想背弃始皇疲惫糟朽的躯体!

小宦官呼唤着,眼看着那个魂魄在始皇身旁徘徊,徘徊,又在他的呼唤中一点一点归来——始皇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问:“为什么这样黑暗?”

天还亮着呢,李斯赶紧让人加上数支蜡烛。

“徐福一班人哪里去啦?”

“他们乘车到成山头,回栾河港去了。”

始皇“嗯”了一声:“要派兵督察,让他们提前起程——朕恐怕等他不及了……”

几个人应声离开了。

到了半夜,始皇突然说:“即刻开拔——回咸阳。”所有人都以为听错了。赵高说:“陛下,您身体羸弱,刚刚转醒呢,再说半夜三更如何动身呢?”

始皇细长的眼睛闪了闪,将右手抬起来,食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

拔营的号角使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车队会在这个时刻出发。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吗?他们不敢议论,赶紧收拾东西。车夫开始给牲口上套。一切准备停当,小宦官与几个人把始皇小心地抬上车辇。

车轮辘辘,向西——咸阳的方向进发。

这车队来时浩浩荡荡,声威万里,归去时却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路上。从此沿路将不再停留,也不搭帐篷。始皇食宿都在车上,大小解也在车上——有人捧一个金盘,忍着恶臭侍候。他仍旧时常昏厥,只要醒来,即催促身边人让车队快行——没一个人敢把他的旨意传给车夫,因为都知道他再也经不住颠簸了。

车子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始皇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一次次昏睡不醒。御医给始皇灌下一种神奇的汤药,他这才转醒过来,醒来就一阵喃喃,可谁都听不懂。只有小宦官听明白了一二句,说始皇喊的是“蒙恬,扶苏……扶苏……齐姬……”

李斯说:“他老了,想自己的爱将、长子和爱妾。”

赵高脸上飘过一朵乌云,说:“可我明明听他在喊那些齐女,叫她们到身边来呢!”

李斯正迟疑,赵高已传身边的人,让那些满载美女的车子都靠拢上来,轮换着到始皇车上侍候。姑娘们发现,始皇大张着嘴,露出了伤残的牙齿。这牙齿颇不整齐,好像在一夜之间变长了。

始皇再也没有醒来。他一直大张嘴巴昏睡,可是两手还是紧握那把卢鹿剑,一刻也不曾松开。

3

车队向西,无数的人群看着这懒洋洋的车流,都在心里惊叫:这就是那个东巡的始皇车辇吗?怎么骏马懒塌塌的,旌旗垂落,风都不愿舒展它们?怎么有一层阴云压在车队上方?

这时候那群乌鸦——就是从东巡开始就一直尾随车队的那群黑鸟——又开始在上空盘旋了。

再也没人驱赶它们。因为始皇昏睡,李斯、赵高、小宦官,所有的人都懒得去轰散它们。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心惊肉跳。李斯早就从始皇的车子上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他知道这是死亡的气味,是它引来了群鸦。他直盯着那群乌鸦,全身颤抖,面色苍白。

赵高问:“丞相,你病了吗?”

巨大的不祥笼罩了车队。大事就要发生了。这在中国历史上是至为重要的一个时刻。

车队里有两个人最先感觉到了这一点,那就是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李斯一次次问小宦官,对方只答:“始皇还在睡着,睡得很香;呼吸有律,鼻孔微动,偶尔眼角活动一下……总之一切正常哩。”

赵高也来问过,小宦官同样回答。

始皇此刻只在梦境里生存。他闭着眼睛,却看得见辽阔的疆土,看得见一些彩色的旗帜,一个庞大的车队。车队在这片疆土的东部,正向西部慢慢蠕动。但他不知道这个车队是谁的,它为什么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梦幻搅缠得始皇好累。他一遍又一遍睁大双眼去看——这个在他的疆土东部蠕动的、令人厌恶的车队;车队上空还有一层黑云似的乌鸦——他看啊看啊,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只送葬的车队!可是他又分明看到整个车队有那么多彩色的旌旗,有号角,有鼓声,不像是传统的葬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