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悲悼(第2/2页)

“当年做活的都是一些从来没摸过锄头和锤子的人,手生得很哩。可就是这些人,当年也要按定量干。那些身体不好或生了病的人,怎么也完成不了定量,手忙脚乱一锤子砸在手上,骨节都坏了,再也握不住东西了……有一年秋天发大水,河渠都涨满了水,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到涨满的渠汊里捉鱼,钻到水底扎猛子。他一直迎着水流往上游,游了一会儿突然就慌慌上岸了,向这边摆着手大喊。我们知道出事了,赶紧跑过去。老天,原来上游漂过来一具尸体。大伙儿一齐动手把尸体捞上来,立刻惊呆了。有人当场呜呜哭起来。他就是一伙的啊,肯定是一失足掉进去了,你想想秋水打着漩儿,猛哩。我离近看了看,那张脸哪,被大水冲得、被鱼咬得全变了形,可他只紧紧咬着牙关,好像在最后的那一会儿还在忍着什么……”老人讲到这里,嫌冷一样把衣服往一块儿揪紧,抄起了衣袖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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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肖筠沿着水渠往前走,到了一条横拦的土路处,他就再也不愿往前挪步了。因为水渠要过路,需要地下管道从路基下部穿过,路两旁都砌了泛水的石槽。他在石槽上坐了,抚摸着石头,看着远处……

“当年来这儿的人多极了,干什么的都有。有一些人是从外地、从很远的地方打发来的。这些人有的很孤僻,直到最后分手大家相互也没有熟悉起来。那些孤僻的人大半是从其他地方转过来的,编成一个专门的小组,给隔离在林场一角,好像罪行更重一些。有一年上来了一个专门研究古代宝剑和服饰的人。我见过他,那是一个矮矮的小老头,已经有六十多岁了,身体不好,行动不便,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这样的人怎么能劳动?监工就让他拔草。林子里有多少草啊,灌木当中长一些草根本就不碍事儿。可他们总要找点活儿给他,就让他拔草。老人拄着拐走路还费力呢,离开拐一蹲下就要跌倒。有人就给他搞来一个马扎,让他坐着干,还说:‘你这个老头儿真有福,你看看满林场的人,哪有你这么享福的人?’老人‘吭吭’几声,表示感谢……

“我们那时都知道来了一个古怪的拔草的老头,这人在界内很有名。许多人都想去看看他。要知道这些人当中搞什么专业的都有,大家对研究古代宝剑和服饰都觉得有趣。我接触过老人,想不到一旦交谈起来,他兴趣高得让人吃惊。我明白,那些关门闭户搞研究的人一旦到了这种地方,长期不再接触自己的专业,实在是太寂寞了……老人有一次正跟别人谈着,被另一个人听到了,那人立刻呵斥:‘你这个老东西还不闭嘴!你自己的宝剑早废了,还宝剑个屁!’老人说:‘我们讲讲古代服饰……’那个人大步流星走过来:‘那我问你,古代人穿不穿裤衩?’老人吞吞吐吐,脸色红涨。正在他发窘的时候,那个人拍掌大笑:‘哈哈,还什么大专家哩,鸟!连穿不穿裤头儿都不知道!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说着走过去,在老人的屁股上猛踹一脚,‘裤头还是要穿的!’

“老人一头栽到了地上,脸被一丛酸枣棵刺伤了。当他摸索着爬起时,脸上的血又沾了沙子,梳理齐整的头发挂满了草屑。有人去扶他,帮他拍去身上的沙土、擦脸。老人重新坐在马扎上,咕哝一句:‘士可杀而不可辱也!’

“隔了没有多少天,我们都听到了一个坏消息:那个老人在他的小宿舍里自杀身亡了……农场林场一连许多天没人吭声,大气也不出。有人把他那天说的话传开来,于是人们才知道:这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他在这之前没有受辱吗?当然有。屈辱积到了一个数儿上,就不想再活下去了……老人死了,场里通知他的家人、他的单位,都迟迟没有来人。那时候可能通讯渠道不畅,也可能是他们接到消息太晚,反正场里等不及,就动手把他安葬了。我和另一个人被指派给老人挖墓穴。那天我们一声不吭铲土,想着人这一辈子……我忘不了老人那只小棺材颤颤抖抖往坑里放的情景。几个人把老人埋葬了,还在坟头旁边植了一棵橡子树,那是害怕日子久了风吹土平……想不到葬下老人两天后他的儿子才从外地赶来——原来孩子刚刚得到消息。儿子在橡树那儿大哭,拍打着,最后把埋好的坟头扒得不成样子。

“前些年他的儿子带着媳妇和孩子来了农场一趟。那一天是我领他们找到了老橡树。他让我再讲讲父亲在农场里的一些事,我也讲不出多少。我其实知道得并不多,因为当时我们与外地押来的这些人是分开住的——这些人不久又给押到了别处……我不过为老人挖过坟穴……”

肖筠不做声了。停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看我:“真不容易,如今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还能听这样的故事。许多人一听我说这些就要走开……”

我们穿过大片荒芜的土地,走到了稀稀落落的杂树林子里。登上一个沙丘,费力走过沙丘下坡,来到了一些橡子树下。原来这里有几棵苍老的橡树,橡树上有很多红色的马蜂。它们在吸吮橡树分泌的一种甜汁。离这几棵橡树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橡树,它矮矮的粗粗的,下边是一座生满了荒草的坟头……我仿佛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马扎上,手持拐杖。起了一阵微风,奇怪的是老橡树的枝叶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