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声部(第3/4页)

“你嘛,最好不要掺和纪及的事情啦。”

他没有转弯。我听下去。

“我以前给你讲过么,那涉及到霍老。”

我点头。岳父咳咳,声音低缓地说下去:“霍老我是很了解的,他对你们来说是个老领导、老前辈了。他现在身体还好,可是工作太忙,可以说日理万机。你们应该爱护他、维护他。小纪嘛我不了解,这青年可能有点才华,有点名声,但也不可以不讲分寸,由着性子来,犯些荒唐的错误……”

当他停下来时,我终于有机会解释道:“这只是一般的学术问题,学术问题是提倡争论的,并且要求在一种平等的气氛下争论……”

岳父转了转脸,不再看我。这是他考虑问题时才有的一种表情。他这样待了一会儿,说:

“哪里。事情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许多。它在海外的影响是很恶劣的。海外,如今斗争多么激烈!所以这不是一个学术问题……”

我的声音稍大:“不,各种争论、包括海外的不同声音,都是正常的。”

“你不要再说了,我应该比你了解情况。我只希望自己家里人不要卷进去,不要犯错误,到那时后悔也就晚了。”

我默不做声。

岳父叹息着,不胜怜惜地走到写字桌前了。我也凑过去。他以前常常讲自己使用的是一种“香墨”,里面有什么麝香和冰片——可是这次我却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臭味儿。

这天梅子也对我重复了与父亲类似的话。我不愿讲什么,只是看着她。梅子长了一双杏眼,凝望的时候既可爱又可笑。当年就是这副目光让我怦然心动。我在心里说:你没法看清自己的丈夫正在做些什么,别看你有一双杏眼。我甚至没有给你看一眼《东巡》,为什么?就因为担心你压根儿就看不懂,也不会理解。你在这个一本正经的家庭里待得太久了,已经没什么幽默感了。这当然是不幸的,但还稍稍可以忍受。因为这个年头不可忍受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幽默感又算什么。须知幽默感太多也会出事的,眼下我和朋友就是一例。这个事情的责任完全在我,或许还有吕擎。我们在动手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自然而然的,甚至连自己都没法阻止自己,更没有权衡什么利害得失。真的没有。我可能要给家里添一点烦恼了,可是爱情能够把我原谅。她是我的同路人,而不是我的同志。这已经很不错了。尽管我们走到了一起,而且深深地相爱。她在我耳边喃喃絮语。她在说一些别的。对了,还是换个话题吧。我想我们应该谈点别的。那些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事情还是暂且放一放吧,放到明天或后天,放到一个更适合谈它的场合。

星期天的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重读自己的这部“平行文本”。我庆幸自己没有像纪及那样将其发表——不是担心什么,而是觉得修改的余地太大了。我似乎刚刚捕捉到了一种内在的韵律、按住了它的脉搏。我想我会有更好的书写。我开始激动起来。我明白自己曾经是饱含激情地讲叙着陈旧的故事,那个大历史和大传奇。我没有迷茫于一种荒诞之中,没有。清晰、理性,如同“平行文本”的另一半。当然了,从虚构作品的角度看又是另一回事儿,但它肯定已经超越了虚构,也超越了一般的专业。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评价自己这部蹩脚的《东巡》。

思绪一会儿就转到了霍老和他的自传片断上。我在想其中写到的吕擎父亲。这时我正把以前听过的一段历史公案与之联系到一起,身上立刻出了一层冷汗。那是艺术学院的朋友告诉我的:曾经有一个漫画家叫靳扬——此人就因为被一位著名的学者所揭发,从此身陷牢狱之灾。一位多么有才华的人,死的时候还很年轻。靳扬的死曾经震动了全城……这事上年纪的艺术家才知道,他们一提起那段往事就气得浑身打抖。现在,我心里蹦出的一个问号就是——霍老自传中写到的那个画家和学者,这会儿真的可以双双对号入座?

那个画家的死,那个极悲惨的故事,只能由漆黑的颜色来记录……我不愿在这个时刻去过多地想它。

而这些日子里,吕擎正在读《海客谈瀛洲》。不仅是他,他们学校那些朋友,那些教授们,都在传阅这本书。当然,一本学术著作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响,许多人看的倒不是什么专业问题,专业方面没几个人能懂。大家想看的只是其中可能隐含的秘密——即一本所谓的“诅咒书”……

诅咒书!诅咒书!诅咒……

本来这“诅咒”应该是极其吸引人的,因为它在写那个古代传奇、那一段航海史。徐福出海求长生不老药的故事大家都知道,陌生的只是纪及这样的“诅咒”。我这时真想告诉他们:你们还应该看看它的“平行文本”——在它并行不悖的另一半里,你们渴望的问题也许就会得以解决。此“文本”乃本人所为也。可是这还需要时间,也许不久的将来你们真的会看到两个文本的对照读物呢。这将是“诅咒”和“吟咏”的结合,而绝不是什么恶作剧……

吕擎与其他人不同,我相信他。连日来,他一边读纪及的书一边作了许多笔记。如果这本书真的是一本“诅咒书”,那么他也完全听得懂其中的咒语。

3

于甜背着那个惹眼的大花书包,突然出现在我们家。梅子赶紧迎接,热情得很。不过我一见于甜就觉得她的眼睛稍微有点浮肿,好像哭过。于甜真的越来越胖了,也越来越美丽了。

梅子总算高兴起来。于甜很少到我们家来,只要一来就和梅子一块儿讨论结毛衣。有时我甚至觉得奇怪:毛衣里面真的凝聚了这么多学问,需要她们如此认真和专注吗?后来我看到过不止一本《毛衣编织法》,这才明白:行行出状元,到处都藏了学问啊。她们一坐下就谈论起来,细声细气的。女人真是奇怪呀,她们的这种喃喃絮语打动和安慰了多少人,我们这个世界真的需要这种声音。瞧她们说话像呵气似的,“是啊”,“可不是吗”,“是啊”,“嗯”,“噢”,就是这一类声音温暖了你,让你感到生活的可爱和可信。

不过这次我宁可认为于甜是来找我的,其目的肯定与纪及有关。于是我很想找个借口把她从梅子身边引开,可梅子正跟她扯得热乎。

“反针?正针?”

于甜看看我,告诉梅子:“反针反针!”

“不是说正针吗?”

“反针!”于甜温柔地嘱咐一句。她的嗓子细细的,嗓音很好听。可是她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到旁边寻我,终于引起了梅子的注意。梅子把那些线团收起来,轻叹一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