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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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周围死一般沉寂。朋友们认为该做的都做过了,可就是没有一点好的或坏的消息。

大约是那次去和式料理一个星期之后,一天早晨我进了办公室,首先发现娄萌的目光又变得温和了。而这之前她是那么忧郁、恍惚,甚至是悲伤。从这天早晨开始,不仅是娄萌,周围的一切——从空气中、从稿纸哗哗翻动的声音里,都透出一种宽松和欣悦的意味。也许长时间的压抑让我变得有点神经质了,可我的这种感觉是不会错的。

我尽可能若无其事地与娄萌交谈。我发现她从那次深谈之后变得有些沉默了,甚至不愿就同一个问题再多问一句话。当我试图就马光和霍老之间的关系询问点什么时,她就像没有听到,马上把话题转向了别处。这使我怀疑她上次交谈中吐露的一切并非经过了深思熟虑,而只是在一种特定场合中的冲动。她大概多少有点后悔了吧。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希望我去跟马光谈一次,向对方发出那样的警告。于是我只能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自然而然的场合、一个合适的话题,我会按她说的去做。因为我觉得触动一下马光可能是她的真正意图。

娄萌又像一位体贴入微的大姐那样了,亲切无比,居高临下。我好像又重新注意到她的穿着与仪态:一副中等身材,稍显丰满,整个人保养得好极了,这也许真的得益于霍老赠予的丹丸;她的面庞既喜气洋洋又温柔庄重。明眸和秀眉,微笑中露出的洁白牙齿,都传达出一种美好的生活信息。一个人与她在一起工作可能会稍稍兴奋,有一种亲近感和幸福感。

“宁,你这一段感觉怎样啊?”

感觉当然是好多了。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时间还早,马光他们还没有来,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往日我们很少同时早来,因为我把赖在床上当成一种难得的享受。可是这一段因为气候或其他的什么原因,我总是起得很早,并且愿意尽早到办公室里来。这种情形多少和刚刚调到杂志社的时候差不多。娄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就去看窗户:有两只麻雀从一束柳枝上跳过来,落向窗台,歪着小脑袋往里望。娄萌的目光落在我的耳廓上,那儿正微微灼烫。她用一种与往常大不相同的语气说话,柔软极了:“你这些年一直忙着往外边跑,一趟又一趟,你岳母说你‘长了一双野蹄子’——是这样吗?”

我笑了,然后告诉她一个有趣的经历:曾经有一个人在我们家不远的那个立交桥下给我算过命,这家伙会“揣骨”,就是根据人的骨骼形状之类揣摸人的命运,据说这是最高级的算命方法——他当时按了按我的脚踝那儿,两手抖一抖,又按了按我的脚趾,然后就惊叹起来,大呼一声:“你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啊’!”

娄萌夸张地“啊”了一声。我说:“大概我命中注定了要走来走去的,从很小开始,直到最后……”她并不在意我说什么,打量我:“四十岁的人了,头发还是那么黑,一闪一闪亮呢!”

我承认自己的确长了一头好头发。梅子曾经说我:“还就是头发好。”

“你可要好好工作啊!”

这是一些多余的、没什么实际内容的话。但她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说这样一些废话。她越是高兴,说话越是多余、前言不搭后语。我随口应道:“嗯,好好工作!”

她的手抬了抬,大概是想拍我一下,或摸一下我的头发,但这手举到半空里又停下了。她按着自己的前额说:“我们家老于很喜欢你。”

“于院长的工作多忙啊……”我不知该怎样回应这句话,只觉得尴尬而有趣。

娄萌很快打断我的话:“他再忙,也忙不过你呀!”

娄萌今天特别愉快,也特别放松。这让我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它一直让我放心不下,于是就趁这会儿问了一句:

“我们还要登那篇发难的东西吗?”

娄萌的笑容立刻没了。她在观察我。这样停了一会儿,她像自语一样咕哝:“看看吧,也许得拖下去了。又看了一遍《海客谈瀛洲》,头疼。老天,这就是所谓的天才的文字啊,涩得要命……拖下去再说吧,咱们最好别搅进去。”

“这就对了。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独立品格,何必跟着风头转……”

娄萌瞥我一眼。她想尽量把话题变得轻松,这时问:“喂,你和他在一起时,没有遇到漂亮姑娘吗?”

“遇到了,不止一个。”

“哦?”娄萌的眼睛亮闪闪的,像猫,“你在说纪及?”

“当然是了。不过纪及是个老实人,见了女性不敢抬头。”

娄萌正要说什么,门响了一下,马光和那个小打字员一前一后走进来。女打字员像马光的一条尾巴,亲亲热热地随上他往前走。娄萌严肃地叫了一声,马光马上摘下了太阳镜和长舌旅行帽,砰砰啪啪放了挎包:“领导!”

“别巧嘴滑舌的,清样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你还有心磨蹭。你看看几点了!”

“啊哟,都六点了呀!”

实际上这时已是九点二十分了,他故意乱说。娄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表往他脸上一推:

“你长了双什么眼?”

马光夸张地抖着胳膊:“噢,我把表针看倒了。”

娄萌一高兴就不像个领导了。我们都喜欢她这样。连最年老的那个编辑有一次也兴奋起来,背后评价娄萌说:“真好哇!”

这天下班我在立交桥边见到了于甜,开始还以为是碰巧遇到的,后来才知道她提着那个花书包在路口等了好久。她是特意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的,有点喜形于色的样子:

“宁哥,你见到纪及了吗?”

我说还没有啊,我两天没见他了。

“你去告诉他吧,我听爸妈在家里议论他呢,他们说吕南老好像又说了一句什么话——这话对纪及很有利呢!”

“一句什么话?”

“说不清。他们没有具体讲,好像是吕南老对纪及的那部著作又重新说了一句——不知是什么话,反正和以前说的不一样了,口气有点变。你没发现吗?科学院里再也不传阅那份复印件了,大家现在都不吭声了。反正形势又变得对纪及有利了——你得早点告诉他,不然他会闷出病来的!”

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天的感觉缘何而来,并对自己的敏感有些得意。我这会儿突然想到了在“和式料理”那儿与娄萌的交谈,一下明白了谈话的一半内容是针对了女儿婚姻的。于是我鼓励于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