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儿子(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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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不识一个字,可她有一点工夫就督促我读书,说:“孩子,你是读书人的根苗,你得识几箩筐字才成!”我听妈妈的话,只要认下来的书本就扔在筐子里,后来真的有一箩筐了。山里小学不让我读书,村头儿骂咧咧的:“咱这里不收杂种,不要私孩子。”妈妈求他们,他们还是不应。是妈妈好说歹说才说通了一个语文老师,他答应业余时间可以为我补习。我们家只要有一点像样的吃物,妈妈就让我捎给老师。妈妈那些日子常说:“孩子,你再长大一点就进城去找你爸吧,他一点音信都没有啊!他是病了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咱娘儿俩一点都不知道啊!”妈妈念叨父亲的声音、她抹鼻子眼泪的样子,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时我想父亲又恨父亲,恨他一下扔了我们再不回头。妈妈不允许我说父亲一个不字,她说你爸是身子不听自己使唤的人啊,你爸有一点自由也会跑来家的,“孩子好好长大吧,长大了寻父去!”

妈妈将父亲留下的几本书交给我,只等我能读懂的一天。原来这其中的两本是父亲自己的著作,它们都是关于古航海方面的。我就是抚摸着这两本书长大的,从每一个字开始认起,从每一个句子开始理解,直到差不多背上了整整两本——不,我能一字不差地背出这两本书!这就是我后来走上古航海专业的原因。我觉得是父亲,是他亲手把我领上了这条路,告诉我哪里有滩、有流、季风是怎样的,大洋里的海道、旋流和巨涌。我从书本上首先认识了蓝色的大海,而后才是真正的大海——我第一次见大海已经是二十四岁了,那时我像看一个神话似的,两眼发直,一声不吭,泪水糊了满脸还一无所查。我觉得自己站在了父亲面前,真的,他在看我,在我耳边说:“你终于来了,我的儿子!”

我十八岁的时候依照妈妈的嘱托,进城去寻父亲。先是去了那个研究所,然后又去河北的一个农场,再去更远的盐场。这一趟可怕的远行之后,我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从此我一生都不会害怕长路了,也一生都不再害怕坏消息。因为对我和妈妈来说,最坏的消息都在这条路上了。原来父亲在我两岁的那一年逃回村里一次,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苦役。他在农场里做最苦的活计,还要忍受拳打脚踏。因为他从那一次以后就有了一个说不清的罪过:想逃。父亲说:我如果想逃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不是又回到了农场吗?他们一次次审问他,打他,他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吐露远处那个山村的秘密。到后来他编出一个谎话,说想城里的家了,就趁那一点工夫往城里跑了一次。那些人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只是看管得更严了。就在父亲被转到盐场的第二年,有一天他肚子疼得厉害,同一个房间里的人回忆起来,说他喊叫的声音可怕极了。那是一个午夜,盐场里的医生没有一个来看过。天还没有亮,父亲就死在了自己的铺子上。

过去了这么多年,父亲的死因还是得不到确定。有的说是急性胰腺炎,有的说是胃穿孔或阑尾炎……盐场那儿有一个坟场,可是由于坟头实在太多了,谁也说不准哪个才是父亲的。我只好在这片密密的坟头前跪了许久。

那一次寻找父亲,我最大的失误、最后悔的,就是去了一次父亲的城里老婆那儿。因为我当时想不出一点办法,就按研究所里某个人的指点,去她那里去询问。她是一个胖子,白白的,大眼睛一转一转看我,一开始还算和蔼。我怎么知道她在套我的话啊!原来她装作同情和关心的样子,问这问那,竟然一点点得知了我是谁的儿子!然后她立刻变了一个人,就像疯了一样满屋大叫大跳,还说你等着你等着,接着就要把我反锁到屋里。我终于明白自己做了怎样的傻事,就不顾一切逃了出来……可这事的后果,就是几年以后她竟一路闹到了我们的村子里,站在街上没有一点羞耻地破口大骂。她根本就不像一个知识分子,比起她来,妈妈真是了不起啊,那会儿妈妈把我扯到屋里,说我们不理她!

这个坏女人出卖过父亲,恨着妈妈,到处讲父亲有个私生子,说父亲真该千刀万剐。更可恨的是许多年过去了,父亲终于平反了,单位上发放了补偿金,那个女人全装到了自己口袋里。

我多么想早些成家,这是妈妈惟一挂记的事情。她说:“孩子你早些为我生个娃吧,再晚了我就等不及了。”妈妈的身体不好,我最挂念的就是妈妈了。我把她接到城里,可她在这个小屋里住了两天就吵着回去——她说这辈子就是离不开那个村子。我按时寄钱给妈妈,可她一分都舍不得花,全攒下了。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用处,后来才明白——我不敢责备她,只能说她的钱用得对。原来妈妈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也承包了一块地。那块地是全村人都不喜欢要的,就是窑场后面那个山窝附近的棘子洼。她把它打理得好极了,上面一块乱石子都没有,还在边上盖了一座小屋。小屋的旁边就是那个废弃的地瓜井。只有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在这里盖屋。我也明白,她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