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皱褶(第2/3页)

千古一帝死在东巡之路上。

他的陵墓不得发掘,后人视为畏途。而这在有着勘探癖和发掘癖的现代人来说,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人们只是极其谨慎地从边缘那儿掘开了一角,即发现了让世界惊叹的兵马俑——一小部分,他们个个甲胄在身,神情迷茫,全部望向东方……

那是帝王最后的旅程,也是他的终结之地,齐国,齐国,东方,东方——大海,三仙山。

东巡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大王最后灭亡的齐国又一度发生了什么?这是我沉默的朋友纪及思考最多的问题。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从东部归来后的发问:最后,徐福出海的船队所装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纪及的回答是——种子——不是一般的种子,而是思想的种子。是的,就此,一部多年不得完成的重要著作被注入了灵魂。这被他称为“内心的力量”。而我的“平行文本”也由此得以滋生。如果说这“平行文本”的一边是严密的史实与推理,那么它的另一边则应该是烂漫的想象。而想象的根柢仍然要扎在真实的泥土中,是历史的真相,是抻理开来的时间的皱褶。

人们都知道齐国的国都是富甲天下的临淄。关于这个富裕的都城,仍然是 《史记》 给予了充分的记载,已成为后来人张口成诵的篇章: “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末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搏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气扬。”就是这样一个现代都市,物质丰饶到了如此地步,国力强悍到了如此地步。而伴随极其丰饶的物质,却是更为灿烂的思想,这就是天下驰名的“稷下学派”:临淄城的稷下学宫经历了最辉煌的齐威王齐宣王时期,云集天下名士,仅封为上大夫受到极大礼遇和尊崇的就有七十六人。这是天下学术与思想的中心,建筑宏伟,人数众多,是数千人的庞大队伍。黄老学派、阴阳五行、墨家、名家、纵横家、儒家,各种思想云集交错,百家争鸣,辩理驳难,成为海内外精神思想史上的最大奇观。稷下先生享受至高的尊崇,居“开第康庄之衢”的“高门大屋”,如孟子出门,随行车辆竟多达四五十乘。他们“不治而议论”——即可以一味地高谈阔论。

如此稷下学宫,前后时间长达一百五十余年。

学宫衰败之期,即是物质茂长糜烂之日。齐国灭了莱国,从此半岛海角则成为它的腹地。渔盐之利,再加上天下最大的冶炼基地,都在这个半岛。齐国重商,临淄是商业最发达的都城。临淄大街上行驶的是华丽的车辆,车内铺了厚厚的绣花毡毯,并设有精美的茶具和酒具。车辆行驶中,乘坐的贵族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女的演奏。大街两旁有无数的酒肆与绸庄、豪华客栈,妓女出没招摇。斗鸡走犬之徒,闻名遐迩的拳手球王,都在这里会集。各类赛事频频举行,官商豪宴通宵达旦。当年孔子曾在临淄听过一场浩大的韶乐,竟陶醉到“三月不知肉味”。而今比这韶乐还要盛大的演奏比比皆是,不同的只是没有了孔子那样的耳朵,听者都是一些大腹便便的王公子弟,一边听一边大口吃酒吞肉。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一来一往,趋之若鹜。稷下先生不见,稷下学宫已废。那些大言之士被尽情奚落之后,不得已纷纷西行。齐国士兵以前勇武过人,精锐之师令敌人闻风丧胆,所谓的“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而今甲胄闪亮,战车辚辚,却在拼死一吼的进攻中四散逃命。齐兵中看不中用,个个贪生怕死,已在邻国传为笑谈。

富饶美丽的东莱之地,即东部海角,在齐国最昌盛之期,曾为强大的国家提供骏马和丝绸,宝剑和盐,更有淳于髡等数不清的精英学士。这个海角一度可以称之为齐国的心,齐国的花园,齐国的禅房,更是齐国的鱼米仓。而今这个海角已沦为以临淄城为中心的帝王之都的丰厚的陪葬品,或肆意榨取的一块膏脂。

时机已到,在燕赵韩魏楚先后尽灭之后,终于轮到了最强大的齐国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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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及认为嬴政的先族也在东方。“嬴姓的秦族起源于齐鲁,秦人与商族同源,都属于以鸟为图腾的东夷族。秦人是经过了长期的西迁才来到了西部的。所以,只有东夷文化才是他们的母体文化。”纪及深厚的古学根柢令我无法怀疑,这使我想到秦始皇的东巡与求仙,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视为对故土的怀念——还有血脉里流淌的文化因子在发酵……我又一次提到秦王陵发掘出的兵马俑面向东方、他们迷茫的神情。这里面有多少是神秘的向往,又有多少是故土的怀念?

纪及的病稍有好转就投入了刻苦的书写中。他不能停止,一天到晚都埋头于工作之中。我将陆续写好的《东巡》章节放在他的案头,却不敢过多地打扰,也没有询问他的看法。这些肤浅的文字但愿不会让其大失所望。他从没有对我评议《东巡》,我想这是他持重的性格所致。我看到放在他案头的那沓文字被动过,有的地方还折了边角,这说明他已经仔细看过了。以他的性格而论,没有十分成熟的看法是不会说出什么的。

我们分头工作,偶尔交换笔记资料。我很快面临了那个震惊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人类文明史的学人大喋血——焚书坑儒事件。这恰是纪及让我注意的徐福东渡之前发生的最重大最不可忽略的历史事件。“我把它看成是东渡的中心事件,即事件的核心。如果抓住了这个中心和核心,徐福东渡之谜就可以破解。”纪及在一张复制的古航海图上画满了红色的线条,咸阳城被他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从咸阳往东,一直到齐鲁,再往更东部的古莱夷属地,都有一条红线相连;在胶州沿海一带的琅琊台下,又是一个大大的红圈。我知道这是血流成河的地方,红色即是鲜血。

王小雯这期间来过一次。她经历了那一场之后,人变得格外孱弱,好像整个人显得更加娇小了。她在屋子里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她的眼睛让人想到上扬的柳叶,比常人的稍显细狭,可是徐徐展开的弧度却有一种不可抵挡的媚力。但她绝不是那种随便调笑的女人,而是极度的矜持和羞涩。这就使其小巧玲珑中有了某种肃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还有了掩藏不住的小动物的顽皮。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让纪及深深沉入的挚爱是什么——它不可言说,但别有魔力,真实地存在着,使一个如此刚毅的男人难以自拔。由此我又想到了某种可怕的伤害:任何敢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下手的恶棍,都应该接受最大的惩罚。她是这样一个少女,手无缚鸡之力,来自贫寒的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