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苏武牧羊(第2/4页)

哥走后,茅屋里就又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望了望那个扔在屋角里的大提包,心想,那肯定是些吃的东西,就说,吃,吃他娘的!可是,当他“嚓”的一声,拉开拉链的时候,却发现,里边一捆一捆的全是书!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恶狠狠地朝那个包上踢了一脚,扭身就到门外去了。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抓起一把羊屎蛋,又百无聊赖地射“日”去了……

当天夜里,掌着一盏小风灯,他先是围着那个大提包转了三圈儿,终于还是在那个大提包前蹲下来了……那提包里装的,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学习上用的“百宝囊”:里边有高中的全套课本,有字典、英汉词典,有成盒的铅笔,有整整一刀的白纸……更为难得的是,里边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录音机!他好奇地拿起那个小录音机看了一会儿,摸摸这个钮,按按那个钮,按着按着,突然有声音传出来了,那声音吓了他一跳,那是人的声音啊!那声音叽里咕噜,全是“鸟语”……包的底层,光微型电池就有十盒之多!

这天夜里,冯家运是伴着“A、B、C、D、E……”这样的“鸟语”入睡的,有声音做伴,他睡得很好。他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正走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林子里,林子里有酸枣,有红柿,他走着吃着,吃着走着,净摘那红的、大个儿的……可是,突然之间,一下子就静了,什么都没有了!这时候,他慢慢睁开眼来,才发现他仍然躺在戈壁滩上的茅屋里,四周是死一样的静!那静很瘆人,那静就像是个怪兽,一下子就把他吞下去了,脑子里“嗡”的一下,叫你立时想疯!于是,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跳下床来,按下那录音机的按钮,赶快把那“鸟语”放出来……

自从有了声音,夜就显得不那么漫长了。夜里,那些“鸟语”总是在耳旁叽里咕噜地响着,就像是有个洋女人在跟你说话……开始也只是图个声响,有个会说话的伴儿,可那些个单音节的“A、B、C……”之类,听多了就想“复杂”,“你”总得说点别的吧?可一说“别”的,就又听不懂了,这也让人急呀!于是,就不由得去翻英汉词典,去查音标……看那些外国人,那舌头绕的就像是搅拌机,怎么就这么搅着说话呢?慢慢,他一个词一个词品着,到了明白的时候,“吞儿”一笑,觉得也怪有意思的。有时候,就这么听着听着睡着了;有时候呢,在睡梦中他会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去换一盘带子,或是查一下词典什么的……就这么不知不觉的,天就亮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那些“字”也成了冯家运的伴儿了。白日里依旧放羊,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依旧是看天,看云,看羊群……到了看厌了的时候,他就会从兜里掏出一本书,用羊屎蛋在戈壁滩上摆出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最初的时候,仅是瞎摆着玩,总是摆不整齐,歪歪斜斜的。可越是摆不好,他就越是想摆好……大约人的爱好都是在“限制”中形成的。你只有这么一种玩法儿,你别无选择,就会越玩越精,精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你的“特长”了。半年之后,在戈壁滩上,凡是冯家运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版”一“版”正楷的“羊书”……由于重复的次数太多,在潜意识里,那一篇一篇的带有羊骚味的课文,都在他脑海里印着呢!

就这样,面对大漠,那些汉字成了他的“定心丹”。特别是黄昏的时候,望着大漠里那滚滚落日,突然狼起的烟柱,就觉得由文字组成的历史一行行地向你扑来——仅“苏武牧羊”这四个字,就让他一次次热泪长流!这当然不是一天的功夫,这是在无数次重复里产生的感悟。这时候,时间就成了一泓清水,时间在淘洗着历史,时间滋润着文字……就这么一日日地,在“文字”的吹拂下,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化”了,他一下子悟到了一个乡下孩子终生都不可能悟到的东西。是呀,坐在漫天黄沙里,当那巨大的落日,大火球一样的,向你滚滚而来,烟柱骤然腾起!那冲天的蘑菇云像巨蟒一样地旋转着,里边会突然掉下一块死人的骷髅……第一次吓死你,第二次你仍然害怕,第三次,第四次……你就不那么怕了。还有那突然而至的闪电,暴雨或是冰雹,朗朗晴空,毫无来由的,一下子就落下来了,雷声“咔嚓、咔嚓”地炸着,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贴着草皮向你飞来!第一次,他站起就跑;第二次他仍然想跑,到了后来,他就不跑了,戈壁无垠,你往哪里跑?无处可藏啊!再看那羊群,虽可怜巴巴的,也竟然不乱,就那么头抵头聚在一起……就这么着,一次一次地,那心胸,真不知是吓大了,还是撑大了。

哥再次来,已是第三年的春天了。哥在见他之前,已先后喝了四场酒。上军校,也是要层层推荐,层层批准的。哥来的时候,背着、扛着、提着,整整带了三个大箱子,三个箱子里装的全是酒!他从军区喝到团里,从团里喝到营里,而后又从营里喝到连里……在边疆,喝酒是“整”的,一箱一箱地“整”。你来就是请客的,战友见了面,在宴席上,你光让人家“整”,你自己不“整”行吗?哥见他的时候,是像麻袋一样被人从吉普车上扛下来的!那会儿,哥醉得一塌糊涂,横陈在那里,软得就像一条死狗。而后,他整整吐了一夜,把苦胆汁都吐出来了……第二天,当哥醒过来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盖满了红章的报名表,有气无力地说:“填填吧。”

让哥惊诧的是,老三冯家运并没有急着去填那张表,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酒醉后醒来的哥哥,默默地说:“哥,我明白了。”

冯家昌看着他,说:“你明白什么了?”

冯家运说:“人就像沙子一样。”

他又说:“要是有阳光,沙子也会发亮。”

蓦地,哥从弟弟那晒成古铜色的脸上看到了在大漠里“熬”出来的静气,看到了他盼望已久的“定力”,哥笑了。

哥问他:“那些书你都读了?”

他说:“差着火候呢。”

哥说:“考试没有问题吧?”

他说:“我试试。”

哥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就凭这态度,哥知道,他成了。

临上考场的时候,哥把腕上戴的手表捋下来,戴在他的手上,而后拍拍他说:“去吧,老三,别紧张。这次要是考不上,还有下回。”

他摇摇头说:“没有下回了。”

实践证明,环境是可以改造人的。连哥都没有想到,冯家运竟然在考试中以第七名的成绩考取了陆军学院。而后,他一连在陆军学院里读了六年书,并以甲等成绩获得了本校的硕士学位。毕业的前夕,一个放羊出身的乡下小伙居然成了陆军学院的“香饽饽”!于是,他一下子有了四个可选择的去向:一是留校当教官,二是出国当武官,三是当国家安全部的特工,四是到一家国防研究所当研究员。突然之间,鲜花铺地,前程似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