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第2/2页)

这时候,他又拿起了一只苹果,以极快的速度把苹果削好,仍是微微欠身,又递给了坐在对面的林卫兰,那苹果皮以非常雅致的速度落在了他的另一只手里……他说:“伯母,你吃。”

林卫兰微微点头,客气地说:“谢谢。”接着,她又说:“小冯,你也吃啊。”

冯家昌笑着摇了摇头,却站起身来,到厨房里洗手去了……洗手,在这里是一定要“洗手”的,那就像洗心一样!

等他返回来的时候,见两个女人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苹果,吃得很斯文……她们在吃苹果的同时,正相互悄悄地交换着眼神。他佯装不觉,可他看出来了,在眼波与眼波之间,正流动着一种东西……过了一会儿,林卫兰终于说:“冬冬这孩子有些任性。你们也都年轻,就先……接触接触吧。”

“接触接触”这又是一个信号,它说明什么呢?

没容冯家昌多想,李冬冬又闪身进来了。这一次,她是来解围的。她大大方方地说:“‘审查’该结束了吧?……小冯,你出来一下。”就这么说着,她上前牵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拽了出来。

就这样,他被她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里,见到了那个有可能成为岳父的人。

这个人周围堆满了药。那些药散散乱乱地放在他的四周:桌上、柜上、几上、黑色的皮制沙发上,全是药。他寡寡、恹恹地坐在一张藤椅上,两眼望着窗外,就像是一个沉默的、被人惯坏了的大孩子。

这时,李冬冬松了手,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对那个坐在藤椅里的人说:“爸,小冯看你来了。”

那个男人仍然没有说话。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他梳着整整齐齐的“大背头”,身上也透着整整齐齐的冷漠……可是,冯家昌仍然礼貌地对着那个男人敬了个礼。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对着那个男人的脊背行了一个军礼……那人的脊背很宽,那脊背上像是长着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这时候,李冬冬回到了他的身边,小声说:“你别介意。我爸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这么说着,她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几乎耳语般地对他说:“他就快要‘解放’了,他正在等待‘解放’……”

不知怎的,“解放”这个词一下子就打动了他。他觉得此刻他们的心情是那样的一致,同样有一种无助感。真的,那人就像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有娘、患了病的孩子,他的无助感是从骨子眼里冒出来的。他坐着,可他的灵魂在颤抖!虽然,他们之间还是有差别的,他们的痛苦不在一个档量上,但他们都是有渴望的人哪。“解放”!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词啊,可以说是精神领域的大词。然而,他很清楚,这个词,只有在“占领”了什么之后,才可以获得的……

只是到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将成为岳父的人,他叫李慎言,是个留过洋的大知识分子,通晓三国外语,后来回国参加革命,曾当过一个市的市长,很有些背景呢……也只是到了后来,他才明白,一个前呼后拥的人,一个长时间活在“集体”中的人,一旦落了“单”,那真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这个叫李慎言的人,自始至终没有参加对他的“盘查”。他就这么一直无声地在房间里坐着,如果不是李冬冬把他领进了书房,他甚至不知道屋子里还会有这么一个人。可是,他还是说话了。他坐在那里,两眼望着窗外,突然说:

“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他不明白。顺眼望去,窗外是一排一排的楼房,带有小阳台的楼房。据说,这楼房还是苏联专家设计的……

就在这时,林卫兰走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杯水,默默地说:“你该吃药了。”

可是,这个等待“解放”的人仍是坐着不动,直到林卫兰把药片和水递到了他的手里,他仍然像木雕一样坐着。

后来,有人敲门了,说是送煤的。冯家昌二话不说,袖子一挽,就下去搬煤了。那时候,纵是城里住楼的人家,烧的也是煤,蜂窝煤,机器打出来的,已算“先进”。李冬冬家住的是三楼,就一趟一趟地往上搬……等搬完的时候,李冬冬对她母亲说:“这次送的煤,最好,没有一块烂的。”

林卫兰却说:“那要烧一烧才知道。”

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李冬冬送了他很远。华灯初上,自行车像河流一样在马路上涌动,间或有公共汽车鸣着喇叭开过来。灯光照在路上,两人一长一短地走着,默默地。终于,李冬冬说:“今天,你嘴上像是挂了一把锁。”冯家昌笑了笑,没有吭声。李冬冬说:“她们都跟你谈些什么?”冯家昌说:“谁们?”李冬冬说:“她们。”冯家昌说:“也没谈什么,挺文化的。”李冬冬笑了。冯家昌说:“你妈的眼很卫生啊。”李冬冬不高兴地说:“什么意思?”冯家昌说:“——有透视功能,很厉害呀。”李冬冬说:“是吗?”冯家昌说:“你妈妈知道我的病。”李冬冬一怔,说:“你有病吗?”冯家昌说:“穷,穷就是一种病。”李冬冬笑了,说:“我妈妈是医生,看谁都像病人。”接着,她又说:“别理她们了,不管她们……”

可是,冯家昌却一直默默地想着那句话:“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