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长相思 一(第2/2页)

“谁啊?挂念谁?”

“你的……丈大,儿子呀!”

“哎,咋对你说呢?念嘛,咋能不念啊!有时候,真想见一见呢。”

“呵!”四姑娘脸红了。

这样的谈话,常常进行到深夜。

前天晚上,四姑娘参加了生产队的社员大会回来,没有忙着睡觉。她坐在灯下,老觉得心头不安,总像是还有一件什么事没有做完似的。什么事呢?她终于发现:自己是在等待着颜组长归来。颜组长吃罢夜饭去参加党支部的会,深夜才回到许家院子来,四姑娘忙迎出去帮她关上院子门。

“你还没有睡?”颜少春问。

“嗯啦。”四姑娘答,不好意思说自己在等待着她。

“参如队上开会了么?”

“参加了。讨论葫芦颈挖河的事。”

“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家都赞成呢!要真的成功了,葫芦坝的社员们就再也不愁吃穿啦!”

“你发言了么”

“我?没有。”

“为什么不发言呢,怕什么呀?”

“……”

颜少春照例跟着四姑娘到小屋里去坐一坐。她说:“大队决定成立一个专业队到葫芦颈去挖河,你愿意报名参加么?”

四姑娘的眸子一亮,说:“愿意!”

“好!!明天向队长报个名吧。支部还要审查名单,挑一批劳力好、干活认真的人去。我看你够这个条件。”

四姑娘很愿意去。但她今晚上想探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个使颜少春料想不到的问题。她两眼出神地望着油灯的火苗,一手拿着发夹子仔细地挑着灯芯,好一阵,才说道:“今天晚上大家讨论修电站,点电奵,改河造田多打粮食,这些计划全都是很好的,实现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就想啦,将来什么都实现了,不愁吃,不愁穿,住砖瓦房,装上电灯,那样就算是‘幸福生活’么?‘幸福’两个字的意思就只是吃喝穿戴么?……唉呀,我说不清楚。”

已经够清楚了!颜少春被她这个问题问得睁大了眼睛,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少言寡欢的女人,脑子里还装着这样一个重大、复杂的问题。

“颜组长,你莫见笑,我……随便问问的。”四姑娘见颜组长惊愕地盯着自己,忙这样补充一句。

“不,你这个问题提得挺好,‘幸福’二字当然不是指的吃喝穿戴。不过,这个问题,我怎样回答你呢?还得让我想想看。”

“不,不,太麻烦你啦,这只不过是随便问问。你成天工作那么忙,不要去为这个没意思的问题动心思吧。”

“不,不,要想,工作再忙也要想,这是个大事情呢!”

“哎呀……”

她们二人这样争执着。颜少春心想:这个不幸的农村妇女,在折磨中失去了她的一生中最好的年月。但是,她盼望着一个机会,以偿还青春的宿愿。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除了吃穿以外,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庭!”但是,她只能这样回答四姑娘:“你会得到真正的幸福的!——所有的好人,哪怕受了多少磨难,终归会幸福的。共产党干革命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你和所有的劳动人民谋求幸福!要有信心,那样的日子总要到来的。”

四姑娘沉默着。

颜少春看出来,这样的“空头支票”,我们当干部的对人民开得太多了,这显然难以解决实际的问题。于是,她干脆挑明了说:“秀云啦,我倒是觉得你现在应该安一个家,你还年轻嘛,未来的日子还长呢……”

四姑娘满脸绯红,低下头去。

是的,这是实情。近日来,在新的领导班子和工作组的切合实际的宣传工作中,葫芦坝的社员们被党的号召,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鼓舞着,逐渐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改天换地夺取高产的信心,而四姑娘默默地感受着这些新鲜的气氛,被这种火热的改变面貌建设新生活的热情鼓舞着,渴望能解决自身的个人幸福问题。老八的来信不是说了么:“个人的幸福,只有等到国家的情况好转以后才会重新到来……”现在的情形,不是已经显出一点好转了么!

她低着头,心在怦怦跳动。她知道颜组长将把话进一步挑明。她没有做声,等待着颜组长说下去。

果然,颜少春接着说道:“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看哪儿有合适的人。”

天哪!这还用打听么?四姑娘心都紧了。她偷偷瞧了一眼颜组长。说道:“那……可要多谢颜组长了。不过……打听?你往哪儿去打听呀?”

颜少春自然是明白了。她笑道:

“这种事情,当然得问一问人家有没意见啦!介绍人哪能主观主义包办代替呀?”

…………

但是,由于工作太忙,而且也没得一个合适的机会,昨天整整的一天里,颜组长没有向金东水提说这件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

至于金东水在复查各队报名参加专业队的名单时,为什么要把许秀云的名字抹下来呢?这个缘故,颜少春不知道。难怪刚才四姑娘在露出那难得的嫣然一笑之后,提到大队支部抹掉她的名字时,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这是什么原因呢?

颜少春在铺着初雪的道路上慢慢走着。一边筹划着今天要做的工作,一边却总是离不开对许秀云的个人问题的忧虑。

井台上,有几个挑水的社员和颜组长打招呼:“早啊,颜组长。”

“你们才早呢,水缸都挑满了没有呀?”

“满啦!”一个妇女高兴地说,“可是,颜组长呀,你的一缸水,也要挑满了才能走啊!”

“这是什么意思呀?”颜少春心里震动了一下,忙说:“你是说我们的任务不完成不能走,是么?这还用说!不必担心吧。”

“葫芦坝不改变面貌,你就走了也不放心(口山)!可有人背地里说,你们不久就要撤回去,不会的吧?”

“不,不会的,……”她回答,却又想起郑百如会继续吓唬社员。

一个老汉说:“这场雪落得好啊!‘瑞雪兆丰年’,明年光景一定会好起来了吧?”

“是哩!会好起来的!”颜少春肯定地回答,离开了挑水的人们,回转身往许家院子走去。她加快步子,对自己说道:“郑百如这个副支书干脆撤掉,这个人不行啦,还是叫他先到学习班去。”

让郑百如进“学习班”检查几年来犯法行为的决定,本来前几天就定下来了的。但颜少春回葫芦坝后又有点迟疑,她想试一试,让他在工作中检查。谈了几次话,看来是不行了。郑百如认为颜少春让他检查,是打击“造反派”,否定“文化大革命”。而且,他从颜少春的几次谈话中揣摸到:工作组从四姑娘那里得到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材料。他放火烧老金房子的事,看来四姑娘并不知道。那个婆娘如果知道那件事,还能不向工作组揭发吗?他这样想着,断定自己不过是经历了一场虚惊。工作组没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