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连云场上 二(第2/2页)

这时,来了一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身穿工装,脚蹬皮鞋,头发老长老长,塌塌的鼻子底下蓄着一抹小胡子。许茂老汉鄙夷地瞟了这人一眼,心想:“不像个好人!”

小伙子左右前后巡视了一番后,指着许茂的油罐,盘问道:“卖油?”是城里人的口音。

老汉没有答理他。

“你耳朵聋了么?哼,看样儿你不是地富,也是个上中农!你没有看见布告么?食油不准上市!”

许茂回过神来,揣摸着:“这是市管会的么?不是。连云场上市管会几个人都认得,没有这么个愣小子嘛!”于是硬撑撑答道:“啥子布告啊?我认不得字!你赶场的,快各人赶场去,莫开玩笑。”

小伙子上前一把揪住老汉的袖子,同时亮出他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红色臂章来,恶狠狠说道:“你看我是干什么的?”说罢,提起油罐来,要拉老汉去上“学习班”。

这一下,许茂心中才暗暗叫起苦来,两眼也失去了光彩。他虽是视钱如命,但到底还是怕进那个“学习班”,在一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走嘛!”小伙子像等不得了似的,提着油罐一边走一边回头催促许茂。老汉的脚杆一软,一屁股坐在阶沿石上。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议论起来:“这是城里‘联防指挥部’的,老大爷,你今天碰上了,活该蚀财!”

“啥子指挥部哟,我看是个打秋风的!”

“吃(其页)头的!”

“呃,莫乱说,你们没看见人家那个红牌牌么?”

“算啰!老大爷,蚀财免灾,当如害了一场伤风,吃了两眼药一样。

“对!看样子,你这位大爷也不像蚀不起的干人嘛!算啰,算啰,这个年辰难说呀!”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许茂老汉心中万分懊悔和气愤。这个一向精明刚强的老人,这些年在连云场街上吃这样的亏,还是第一次,而这一次,纯全是俗话说的“偷鸡不着蚀把米”。虽然丢了几块钱,对于许茂来说,并不是个了不起的损失,然而,拔根汗毛都要痛一阵的人,哪能就此平心静气呢!

当他站起来,悠悠惚惚往街里走去的时候,市场上依然喧喧嚷嚷,热闹非常。只是这一切对他都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他埋头走着,他绝不愿意再耽搁,决定去取了自己的背篼,就立即回家。

正走着,突然从公社卫生院里冲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女的指着许茂向男的说道:“就是他!”

男的上前一把抓住许茂:“吔!你老人家好狠心呀!”

老汉完全给蒙住了,而四周移动着的人群却好像冻结了似的,都站下来看:出了什么事呀?

那个男子向围观的群众介绍道:“同志们,乡亲们!大家来评个道理。这是我的邻居李二嫂。”他指了指身旁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她的幺娃害了病,今天提着四斤半清油来卖,为的是看病取药。可是这位大爷太没良心,趁火打劫,出一块钱一斤买下了李二嫂的油,还说这是‘大行大市’呢!……吔!相欺到孤儿寡妇名下来了呀!”

群众一听,都不依了,纷纷质问老汉:“你说!是不是这样的?”“油呢?退出来!……手上没得,你卖出去了吧?卖多少钱一斤?”

人们怒吼起来:“这老头子搞转手买卖!揪起来!”

“押到公社去!”

这可不得了。许茂从未遭遇过这样的阵仗!脸上现出死灰色来了。

这时,人圈外面挤进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含笑向人群示意,叫大家静下来。然后说道:“同志们,各位兄弟父老,我来说两句,这件事发生在连云场,确实是很不幸的。”

这人说话声音沙哑,口齿却流利。许茂在昏昏然中抬起眼皮看了一下,不由得更加恼火——这是郑百如!

老汉心想:完了,今天算把脸丢尽了!

但是,郑百如把话锋一转,却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愤怒的群众。

“……同志们,大家都是贫下中农,一根藤上的苦瓜,何必动气呢?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自由市场本来就没有一个明码实价,卖方总想多卖几个钱,买方却想少出几个钱,都是双方协商议定,一不估买,二不估卖,两厢情愿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说不到相欺二字,更讲不到良心不良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老大爷看样子不是出不起钱的人,我建议,一斤再添两角,把这件事搁平算了。”

他说的都在理,大家也就不再吼了。李二嫂的邻居虽然还有点不服气,怎奈郑百如已经把香烟掏了出来,敬一支烟,还把打火机也凑过去。见对方没有再说什么,郑百如忙塞了一元钱在李二嫂手上。

“乡亲们!要赔礼,我来赔,要道歉,我来道。——为啥呢?这位老人家是我的老辈子,他少赶场,少开会,觉悟低,行市也摸不着。望大家多多原谅!现在,赶场的快去赶场,访友的快去访友。”

人们被他这满口江湖话逗乐了,各自散了开去。他忙上前扶着老汉挤出了人群。老汉心情复杂极了,但到底还是得感谢郑百如,要不是他,今天老汉可真够受呢!

“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还要到公社去一趟。”郑百如在老汉面前并没有夸耀自己的意思,说罢转身离开了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