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访 二(第2/3页)

许茂摸黑走到龙庆家里,他对龙庆说明自己前来拜访的理由时,断然宣布自己的屋子一间也没有空着的。但这个理由显然难以自圆其说,他便换了一种诚恳的音调说道:“哎,再说,庄稼人的房院鸡呀狗呀,又脏又臭,偏偏我家又没得人手去收拾,人家干部住得惯么。”

害着“火巴眼”的代理支书却说:“笑话!哪个不晓得你家里的卫生讲得好呀?嘿嘿……”

老汉一听,急了,忙压着嗓子说出另一个理由来:“支书,你不晓得,我有‘事’呀!过些日子,女儿、女婿、外孙儿们一大堆的来了,我又往哪儿安置嘛!你给我想想看。”

龙庆揉了揉红眼睛,说:“过几天你做生?……看嘛,我简直把这个事忘了呢!……让我考虑考虑……”

然而,龙庆是怎么“考虑”的嘛!——这天下午,老汉吃惊地看见一个背着挎包的中年女同志直端端地向着他家走来了,老九许琴提着人家的行李,高高兴兴地靠着那个女人的肩膀走着,而龙庆呢,用巴掌遮着眼睛,笑呵呵地跟在后面。

许茂手里拿着竹筢,忙闪身站在院墙里的柴火堆那边,脸色十分的难看。望着一行人跨进院子门,望着那条名叫“招财”的黄狗对来人摇着尾巴,他心里简直难受极了。那个女同志一进门就被满院的树木花草吸引住了,她抬头看着盛开的梅花,没有发现柴火堆那里的老头子。而许琴却淘气地对老汉投去欣喜的一瞥。许茂忙背转身去,用竹筢使劲地搂着茅柴,很响亮地喷着鼻子。

斜阳下,院子里显得明亮、整洁。西墙边的猪圈用石灰涂抹得雪白,圈门上吊起厚厚的草帘子,东墙边的茅柴堆得齐屋檐高,顺墙根有一间房门紧闭的小草屋,门口垒着锅灶,虽然与整个院子有点不协调,但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院坝里的花草林木掩映之下,有一段石板铺成的小小的人行道,走过去,有三级石梯,登上宽敞的阶沿。

正屋的两扇柏木大门关闭着。许琴闪身走进偏房一道小门。从小门进去黑糊糊的,三眼大灶和水缸占据着这灶屋的一半地面,穿过这暖烘烘的小屋,是一间堆放着柜子、囤子和柏木扁桶的角屋,穿过这间散发着粮食和红苕干香味的屋子,再穿过一间放着大床、立柜等粗笨家具的、充满了浓烈的烟草味的住室以后,才是正屋。许琴从里面把正屋的两扇柏木大门敞开,邀请还站在阶沿上的客人进屋去。正屋中间放着吃饭的方桌,正面横着一具高大的漆得发亮的寿木,四周泥墙上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图画纸。

正屋里的右手边的小门上挂着一块花布门帘,许琴打起门帘子,把颜组长让进去,穿过两间只有空床而无人居住的小屋以后,才是许琴自己的卧室。

像现时所有那些有知识的农村姑娘一样,九妹子的卧室布置得十分整洁淡雅。这里除了点简单的针线用具外,有一张条桌,条桌上放着镜子书籍和笔记本儿。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一条粉红色的被盖叠得整整齐齐,用红色丝线挑着梅花图案的小枕头上还有一本打开的小说书。

“这是一个家道宽裕的人家。”颜少春这样想着,便说道:“我们当姑娘的时候,可没有你如今这样的福气呢!”她脸上挂着欣然的笑意。

许琴不由得红了脸,有点羞涩起来。她把颜组长的被盖卷儿放在椅子上,说:“颜组长,我们俩伙住一间呢,还是你一个人住一间呀?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住,我就到隔壁那间去,反正我们家有空房子,都是从前姐姐们在家的时侯住过的。”

颜少春说:“我们伙住一间吧,你看行不行?”

许琴高兴地拍着巴掌说:“要得!有啥子不行啊!一会儿我把床搬一张进来。”

颜少春坐在床沿上,突然问道:“过几天你那些姐姐们回来给你爹做生,能住得下么?”

许琴吃惊地说:“你咋个晓得的啊?”

颜少春笑而不答。许琴便告诉她:“我都给她们写信去了,叫她们不要回来!”

“为什么啊?”颜少春惊奇地望着九姑娘。

“不为什么,”许琴回答,“眼下大家都忙啊!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传达下来了,哪里不是一样的。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人家川西坝怕比我们这里还闹热呢!……她们拖儿带崽地回来一趟多麻烦,还不就是耍几天,吃几顿,有啥意思哪!”

笑望着这个直爽热情的许家九姑娘,颜少春又问:“不叫她们回来,这是你的意见,还是你爹的意思?”

“我爹……”许琴调皮地用手捂着嘴巴说;“他还不晓得呢!”

“啊呀!他要是知道你擅自写了退客的信,不打你这个死丫头!”

“嘻……他不打我。你还不晓得我爹的脾气,不过是样子挺凶罢了。”

屋外高檐下,代理支书龙庆坐在高板凳上,手搭凉棚,遮着红眼睛,正在和许茂老汉说话。

“工作组同志吃饭给饭钱,给粮票,又不白白吃你。”这位土生土长在葫芦坝上的农民干部,他凭着多年的经验,知道怎样地应付各种各样的人和事,用和缓的口气对许茂说。

许茂站在檐坎下面,手里拄着那根竹筢,布满了皱纹的圆脸拉得长长的,凸起的眉骨下面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盯着龙庆,说道:“我姓许的倒不在乎那几顿饭呢。我求告你的事情呢,你怕是丢到……”

龙庆知道他要说出什么话来,忙插话道:“哈哈哈……我早就晓得你老人家不在乎这些小事嘛!只算我刚才没说,算我没说……”

许茂见代理支书如此支吾应付,心想:现在而今,人都拢屋了,再说也白说了。但是,一想到往后的数不清的麻烦,老汉心里十分悲哀:做生来客不方便,这是一;单是夜里在我家开会,还不知要费我多少煤油呢!……“哪个不自私?你龙庆为啥不把工作组往你屋头领去,偏偏把亏让我吃?我几时得罪过你啦?……”他这样想着,不由忿忿地嘟哝道;“好嘛!你们当公事的就晓得把自己身上的虱子朝我们这些人身上捉。”说完,喷着鼻子转身扒柴去了。

龙庆却淡淡地笑着。办完一桩事情以后,心情轻快,他对着屋里说道:“颜组长,你休息一下吧,我去通知开会啰!”说完就穿过院坝头的树荫出去了。出门时,他手板遮眼睛,特别向许茂老汉送去一个开心的微笑,并点头告辞,对于老汉的烦恼,这位性情豁达的大队干部竟好像没有看见。

许琴这时从屋里跑出来,将代理支书叫住,转达颜组长的话说:“大队干部们这两天不是正忙着决算分配的工作么,如果你没有紧要的事情,白天就别开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