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一位编辑遇上了一个文学青年。(第2/5页)

全部取出以后,他那诗稿足有一尺来高。

韩一潭望著那一尺来高的诗稿,仿佛自己被宣判了重刑,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韩伯伯,您一定要给我审阅,给我发表!您一定要指导我,扶植我!”年轻人恳挚地呼吁著。

葛萍端来了炒好的鸡蛋,请年轻人坐到饭桌那里去吃晚饭。年轻人并不推辞,坐过去吃了,他显然非常之饿,吃得狼吞虎咽。

葛萍对那一尺来高的诗稿,一时倒没大注意,她对年轻人说:“你慢慢吃。不够还可以来点速食面。”又趁便问:“你北京都有什么亲戚呀?”

年轻人边吃边答:“除了韩伯伯和您,我在北京没亲戚啊。”

韩一潭心往下一沈,葛萍还没大明白,她又问:“那你这回是干什么来呀?出差办事吗?你住哪个招待所呢?”

年轻人反倒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宣布说:“我就是找韩伯伯来的呀。我打算先在这儿住一个月,然后……”

葛萍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她慌忙再问:“你有工作吗?你哪个单位的?”

年轻人若无其事地说:“有哇。我是县农机局修建队的。我们那单位的领导全是些个『土老帽儿』,懂个啥呀?他们不支持我搞文学创作,还打击我——”

韩一潭忍不住跟上去问:“你来北京,跟单位里请假了吗?”

年轻人把嘴一撇:“请假?我根本不『勒』(理)他们!”

葛萍著起急来:“你这怎么行呢?你这不成了『盲流』了吗?”

年轻人吃完最后一口饭,用手背抹抹嘴唇说:“我不发表出作品来,绝不回去!”

韩一潭心里长毛,一时不知该怎么把这位闯入者打发出去。

葛萍又问:“你家里知道你来北京的事吗?”

年轻人说:“咋不知道。我吵了一架才出来的。”

葛萍责备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你爸你妈现在该多著急啊!”

年轻人笑了:“我爸我妈?我爸我妈早就没啦!”

葛萍愕然:“那你跟家里什么人吵?”

年轻人忽然激动起来:“跟谁?跟我老婆!她是个庸俗不堪的小市民!对诗歌简直一窍不通!诗盲!典型的诗盲!我跟她现在完完全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语言!我早就提出来跟她离婚,她死不答应,简直是我的一副镣铐!韩伯伯,您想想,带著镣铐跳舞,该有多难?我写出这些诗来,容易吗?每一行,每一字,都是我红玛瑙般的血、白铱金般的汗啊!现在我算痛快了,让她在那发散著酸白菜气息的小窝里哭泣吧!『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葛萍连连摇头:“啧啧啧……你怎么能这样!你们有了孩子啦吧?”

年轻人昂起下巴:“孩子?谁是我的孩子?”说著朝茶几上一尺来高的诗稿一指:“这才是我的孩子!她也给我生了一个女儿,那是肉,我要的是灵——是诗!我后悔当年不该结婚,不该要所谓的孩子。从文学史上看,多少诗人因为结婚形成悲剧啊,普希金,陆游……我一定要砸烂那世俗的镣铐,做一个插翅飞翔的自由自在的缪斯!……”

韩一潭、葛萍面面相觑。这一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知识份子,在家中还没遇上过如此棘手的局面。

韩一潭只好冒著惹怒对方、招来不测的风险,严肃到紧张地步地说:“年轻人,你这种不跟单位请假就擅离职守的行为,我们不能支持。你应当赶快回去。我们屋子很小,而且我们也不留人住宿,所以,你今晚还是另找地方去住吧——我们附近有个鑫园浴池,晚上接待过夜的旅客,你如果钱不够,我们可以负担。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回去——”

那年轻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相信自己的处境,他瞪圆了眼睛,气冲冲地问韩一潭:“你是韩一潭?!”

韩一潭楞了一楞:“怎么了?”

“你原来是这么个人!”年轻人气愤地说,“报上把你吹成一朵花!原来你这么粪(假货,不中用的意思。)!什么伯乐!什么『沙里淘金不惮烦』!骗人!伪君子!”他确实感到上当受骗了,这个世界,怎么充满了如此多的陷阱!他激动地拍著桌子说:“这是怎么搞的?如果你们根本不想发现千里马,那干什么登那狗屁文章骗人?!”

葛萍吓坏了。她觉得家里来了个精神病患者。她家从来是安谧、宁静的。她家从无逸出常轨的事。今天怎么竟出现了这种局面!

韩一潭很狼狈,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位年轻人说起。他一时竟口吃起来:“你你你怎么这样不冷静!你冷冷冷静一点!你应该懂得,文学创作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无论如何,你不应擅离职守,抛弃家室,这么样地跑到北京来……而且,就算你有的作品达到发表水平,也不可能马上给你刊登出来。你知道吗,一般的文学刊物,周期都是很长的,拿月刊来说,现在是三月,这一期一月里就把稿子发到工厂去了;这一期印出来的时候,四月那一期已经看校样了,五月的那一期稿子已经发去排字了,六月的大体上已经编好了,七月的已经开始著手编了……你的稿子以最快的速度录用,编进六月那一期的可能性也不大,恐怕最早也要七月那一期才能刊用了;你看,即使能用,最快也还要等三、四个月,你难道真地就在北京那么等著吗?如果要印成诗集,出单本的长诗,那至少要等一年以上才能见书……这还说的是马上录用,如果你达不到水平,那就等多久也没用……你还是回去吧!”

年轻人万万没想到他所面临的世界是这般冷酷,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但他丝毫不减自信,他宣誓般地说:“我选择的这条道路,我走定了!三、四个月怕什么?一年两年怕什么?我就是不发出作品不罢休!我向诗坛宣战!不登上诗坛,我死不瞑目!”

韩一潭目瞪口呆,不由问:“那你怎么生活呢?在北京你住哪儿呢?钱花完了你拿什么吃饭呢?何况北京市也不允许『盲流』的人在这里呆著不走……”

“怎么生活?”年轻人突然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我来找『辛勤的淘金者』,我以为他关心的是金子,闹半天他满脑子庸俗的垃圾——『怎么生活?』对于诗人来说,除了作诗,还有什么生活可言呢?我宁愿流浪街头,拣香烟盒子当纸,拣火柴棍当笔,也要写诗。我是决不再回那个让我想起来就作呕的单位,再不进那个充满酸白菜气味的小窝了!啊啊啊——你别再问我,我告诉你吧,我能在北京生活下去,我知道你所说的那个生活的意思——你的意思不就是挣钱吗?在你们看来,挣钱,吃饭就是生活;那么,好,我告诉你,我会理发,我可以买一套理发的工具——那点钱我还有,我每天到自由市场去,给那些摆摊的农民理发,我不但能挣出吃饭的钱来,我还能挣出买稿纸的钱来的。韩编辑!你别那么看著我,我不会向你借钱的!告诉你吧,没有你,我照样能发表作品,能出名,咱们走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