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恩娘(第3/5页)

完婚之后我祖父陆焉识看都没看我祖母冯婉喻。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你要想看不见谁,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这正是我祖父惯使的伎俩。这是个很重要的伎俩,能让他对着冯婉喻不急不躁,嘴角还挂笑容,当然是我们九十年代的现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英文里的“Saccharinsmile”(糖精笑容)。挂了这样的笑容,对于他不入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也就闭嘴吧。从结婚到远航,整整五天,焉识就用这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陆焉识在华盛顿留学的五年可是另一个人,随和凑趣,说话俏皮,恰到好处地哗众取宠。中国学生中的演讲会很多,他到处跑着听演讲,时不时自己上台,讲得张牙舞爪。没有他发不上言的话题:苏维埃是恐怖还是福音;日美因中国而发生的争端……他除了官费的学杂费,自己还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挣一份校对的钱,只要自己不挨饿,他就呼风唤雨地请客,给所有熟人买醉。祖母去世后,陆家老宅被变卖,几房儿子分了分,长房儿媳冯仪芳手头便宽绰了,每季度都给焉识寄钱,所以他除了打篮球和板球,还学会了玩马,一年后就做了马球俱乐部的唯一中国会员。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有暗送秋波的,他一定会推波助澜,日记本里夹着跟她采的雏菊,或跟她拾的枫叶,或者更加露骨,一缕深栗色秀发。同学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陆焉识,狂狷孟浪,一头全校著名的黑色卷发,懒得修剪,一时耷拉在额前,一时抛甩到脑后,比他的嘴和手还忙。那个姓韦的近视眼同学曾经敲过他一副眼镜的竹杠,在美国是焉识最亲近的朋友,每个礼拜天准时到焉识的居处来,先给自己煮一杯浓如墨汁的咖啡,然后等着焉识请他出去吃饭,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沿途做慈善事业,把口袋里比乞丐还少的钱捐给乞丐。韦姓同学惨白的脸上,眼镜的粗重黑框把他的圆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色中的凝聚力被不近人情地强调了。似乎是这凝聚力使焉识有点儿惧怕他,还有一种朦胧的讨他欢心的愿望。正是这朦胧的愿望,少年的焉识为他买了一副昂贵的眼镜。到了美国后,韦姓同学叫自己大卫?韦。大卫读书很多,但跟他学业有关的书都不读。大卫顶尖的聪明,可他轻蔑把聪明花费在功利事物上的人,比如陆焉识。学校的课业、期终论文他都怠慢,说他自己不过是太懒,一旦勤快了,教授们都要小心他。大卫?韦整天说服陆焉识参加这个组织,那个会馆。焉识喜欢大卫,因为大卫?韦胸中有一种焉识无法看清的宏大志向,还有一种真正的奔放,但他还是一再谢绝大卫?韦。他知道自己无法让大卫明白,他所剩的自由不多,决不能轻易地再交一部分给某个组织。

当大卫?韦得知,焉识把抠下来的自由派了什么用项,恶心地笑出声来。

用项之一,是个长着深栗色头发的女孩子。女孩叫什么,我祖父从来不让人知道。根据零碎的信息,我是这样理顺他的艳遇的:女孩子是意大利人,为了方便我们故事的叙述,我姑且叫她望达,一个符合她那个开餐馆的家庭背景的名字。望达和陆焉识同岁,两人相遇在一节大课的课堂上。听诗歌、哲学的大课,什么年龄身份的人都有,像望达这样的女孩是当作消闲听的。陆焉识坐在倒数第三排,望达坐在他前面,他的视野里,一顶鹅黄帽子,帽子下垂下栗色头发的藤萝,是那种近乎黑色的栗色。焉识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旁听生开始打听焉识的来历:从哪里来?……中国?……上海?……中国的皇帝在上海吗?……先生您的辫子呢?……问答进行到这里,焉识看到他前面那些栗色头发的藤萝抖动起来,一串窃笑在丝绸衬衫脊背上起着波纹。问答再继续:来美国多久了?……有中国茶喝吗?……不是存心冒犯啊,中国茶的味道比较可怕……

这就到了望达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朝那个中年女旁听生转过脸,看了她一眼,非常俏皮、刻薄的一眼。

“为什么可怕呢?”望达问道。

“你喝过么?”中年旁听生反问。

望达摇摇头。焉识看清她是个短脖子女孩子,发育过剩,一张如画的脸容,大黑眼睛里有一道好景色。这样的女孩在他们自己人中是不会被当作美人的,但在他这里,种族好奇心救了她,使他把她当美人看。望达把脸转过来可不是真想看那位中年旁听生,这是望达后来告诉焉识的。听见焉识的剑桥口音,她就一直在想象他的模样:他听上去成熟练达,形象不错。实际上呢?成熟吗?练达吗?形象呢?这也是多日后俩人熟起来焉识才问的。

跟望达分手的时候,傍晚将临。华盛顿乔治城的夏天傍晚多情得很,能让无情的人动情,何况一对动了情的男女。他问以后怎样联系。她说不联系,再来一次邂逅他们就该认真把交往进行下去。

下一次邂逅发生在十多天后。她的笑容是告诉焉识,她怀疑这是真的邂逅:好好地走在马路上,一转脸,焉识就在马路对过。焉识明白,她原谅了自己的甜蜜暗算。焉识三两步跑过马路,青天白日,让路上人看他这个中国佬毫不含蓄,毫不“中国”。就在这次望达把自己的全名告诉了焉识。因为他知道没有共同的未来等在望达和自己的前面,他反而天真无畏,珍爱两人相聚的每一天。相聚一天,他就优美奢华地好好地葬送那一天。

陆焉识没有觉得自己瞒了她什么。对自己其实是有妇之夫这一点,他对她一点歉意都没有,心从来不虚。那个跟冯婉喻结婚的是另一个陆焉识,没有自由,不配享受恋爱,正因为此他才逃亡万里。他眼下的自由可供他三生开销,可以容他跳上演讲台,替中国替美国替全世界出谋划策,可以容他一夜花掉一个月的工资,另外二十九天做瘪三,领教堂赊放的面包、起司。

有一次,从国内来了个教育部副部长,姓凌,国内国外一提凌博士,人们就会想到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这个面貌清淡,身材病弱的中年男人。凌博士是耶鲁硕士,普林斯顿博士,多年前就回国报效家国了。他巡游欧美是为了重拟出国留学的考题。办学为业的焉识的父亲和凌博士打过交道,因此焉识代表过世的爹爹邀请凌博士晚餐。凌博士说假如能来上一大碗宽汤的温州馄饨就好了,所以焉识请望达往意大利馄饨里填塞中国馅儿,再用一只整鸡,半斤弗吉尼亚火腿煨汤,权充“温州馄饨”。凌博士吃得很美,说那碗馄饨是他巡游三个多月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这话不是恭维焉识,而是恭维望达。他向焉识做出打听的眼色:你和她这是有那么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