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第2/2页)

他拉住她的手,意思叫她别摘了,他受不住突然袭来的那么多回忆。

扶桑说:我怕把你身上划伤。

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口气的简单和诚恳。那母性的底蕴露了出来。他忽然烦恼自己的长大,已长成这样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男子汉。他情愿小回去,比十二岁更小,小到她能揣在她怀中,小得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去吮唆她的乳头。

扶桑短短的、多肉的手伸过来,伸到他耳垂上捻弄。她的发髻没拆散,面容出奇的整洁。

他想告诉她什么。他是为她挨了父亲的罚而离开她的。但他从没有忘记她。他去了伦敦的妓馆,他眼睛睁开闭上都是她。他频繁的自娱中,他牙缝里咬着她的名字。他病了,她使他再也不能找到一个和女孩正当恋爱正当接触的心境。但他什么也没说。

她也想告诉他许多话。她在那顶丹凤朝阳的红盖头下等了他整整一年。她从那下面看到每双陌生的手伸过来时,她就想那双她熟悉的手在做什么?她什么都不想说。克里斯紧捺住她的手。他必须讲清什么是他躲开的真正原因。什么使他自新和偿还。他必须告诉她,那个无月色多雾的夜晚,他借助那群肥大多毛的男人们对她做了什么。他却怎样也吐不出这个秘密。

扶桑眼里有那种询问:你为什么不像所有嫖客那样待我呢?

一连七八天,克里斯忙碌于良心欠债和鞭打良心。世界在他眼前因此充满痛苦的诗意。每天傍晚,他和扶桑在茶馆后面这间烟室里相会。她给,他就拿走。她惯使他,他就随她去惯使。他也随她的心愿让自己尽量做一个正常的嫖客,似乎不把最后一丝力气花在她身上便蚀了本。事后他一次次惊呆:你居然又一次蒙混过关地享用了她!直到这天,他太忘情而弄散了她的发髻。

一颗铜纽扣从头发里滚出来。克里斯悬崖勒马那样停住。扶桑缓缓偏脸,见他伸手去追那颗仍在地上继续滚的纽扣。

不等它定住他已看出它从来。那件深蓝外套却已被他扔进大西洋了。就像伦敦人把凶器、赃物秘密沉入泰晤士污黑的漩涡。

扶桑的眼睛跟随他的手,以及手上的纽扣那锃亮的金色,一同回到面前,以及面前人赃俱在的现实。

原来她知道他的秘密,并一直保存这秘密。克里斯判断不出那秘密的起源,谁制造和主宰它。

他不知这个女人是什么。她有圣母一般的宽容?还是她编织了天罗地网,让他连人带心一块栽进来,永生永世逃不出去?

克里斯两年里自言自语过那么多忏悔、赔罪,这时一个字也没了。他怎么会想到事情有这一个鬼怪、叵测的“下一步”?她把她的厚谊变成宽容,她把宽容织成一张网。蓦然间,他已逃不出,成了终生的良心的俘虏。甚至她把他吐实情的机会也歼灭在这张包容一切的宽容之网里。是是非非一网打尽。

似乎是一个孩子上了一个年轻顽皮的母亲一记温柔的当。

又似乎是一个母亲哄骗一个孩子;把一场重罚延期,缓延到什么时候她不告诉他,让那或许永远不实行的惩罚永远悬在他的生命上,永远笼罩着他的良心。

克里斯的泪水急雨似的直落。他不再顾得上体面,索性呜呜地敞开来痛哭。

扶桑噙着泪,却不让它们落。她仅仅是为他的哭泣做伴。一个母亲见一个孩子哭得如此之痛是不可能不动容的。

她将他的头搂进怀里。一会,她搂着他跪了下来,多次想给他擦眼泪都被他犟开。

他偶然从泪水中看见她跪着的形态。那样的曲扭形成的线条,竟会美丽。

她跪着,再次宽容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