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第3/6页)

孙管理一抖腿,身体倾斜成另一个角度。“您说得太正确,我一定去纠正纠正那些人脑筋……”

“说第二件事。”

“第二件是:孩儿妈说她花钱给四星装一部电话,买一台录影机。您看,我直为难遵不遵她的命。四星虽说有刑在身,但他毕竟是您的儿子……”

“慢!谁是四星?我不晓得哪个叫四星。”

孙管理身体斜过来斜过去好几回,笑笑道:“您这不是难我嘛?孩儿妈催我催得死紧……”

“让她来催我。说你的第三件事。”

“这事重要。中国美术馆要举办个退伍军人画展,其中有几幅退休老将们的作品。筹备会请您写幅匾额、准备把它挂在展厅门口,看您有没有工夫……”

孙管理见程司令踌躇满志地沉默了,哈哈腰道别,嘴里不清楚地说着“您忙吧,您保重,您有事吩咐……”之类,一面匆匆离去。走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折过身叫道:“唉,程老总!……”

人传说“程老总”这称呼要么引他狂喜,要么引他暴怒,全在你前面的铺垫。前面铺垫坏了,他便听出讥嘲:

我是谁的老总?总什么?前面铺垫得妥当,像孙管理这样,他便听出狗一样的忠实:即便您又腐又瞎,沿街乞讨也是我的主子,我的“老总”;不论您真“总”假“总”,对我您是绝对的“总”。

孙管理甚至对局外的霜降也给予了“狗里狗气”的一瞥。

“三件事不是都讲完了吗?”将军显得不耐烦地说。孙管理马上听出他此刻有多耐烦,这种耐烦只有他与孙儿孙女以及漂亮小护士小女佣相处时才会出现。

“第四件事嘛,是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孙管理说着拧拧颈子。霜降从此知道男人也会撒娇。“您知道我这腿是因公受的伤……”

程司令:“又叫你退出现役?”

“这回不是。您看,我这腿这样,给我个三级残废待遇也太次了吧?……”孙管理说着给霜降丢了个眼色。要她去还是要她留,她吃不准。“您知道,不论您在职在野,说句话就跟中央文件似的……”这时他用话拦住要走的霜降:“对吧,小女子?”

程司令也转向霜降:“说是他给我当差,到头了我给他当差——我这一辈子就让你们这些鸡零狗碎的事烦死!

去写张状子来!”他似乎明白自己在上当,却上得情愿舒服。

下午三点,东旗吃她的早饭时对霜降说:“以后谁来和老爷子说话你马上走开。他们就是冲你来的。”

霜降吓一跳:冲我来什么呀?

东旗脸上没表情,眼稍微眯细了,出来活活一个孩儿妈。“孙拐子也想拿你哄我们老爷子,王八蛋!你要是再让谁拿去当糖,填老爷子的嘴,我可是会请你走的。下次有人来和老爷子谈事情,你马上离开。离得开也离,离不开也离。至于老爷子教你什么书法,差你做这做那,我管不着。只要没第三个人在,老爷子和你之间的事谁也管不着。懂了吗?我这也是为你好。”

霜降只得点头,心想她今天错过了六嫂,只有另找伴逗嘴了。

“你多大了?”东旗突然间。

霜降说她十九。

东旗不吱声了。过一会又来一句:“谁教你这样打扮?”眼神很难猜。

霜降带点求饶地看看她。其他小保姆常常说:霜降,你也太不打扮了。小保姆们可怜她连双高跟皮鞋都没有,天天穿了帆布护士鞋。她们对她说:我借你这副耳坠子吧;你穿上我那件尼龙丝衬衫才好看!……

“长得漂亮又这样打扮,你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东旗见霜降要走,话撵着:“大江约你出去,你也去,你倒真不怕吃亏呀。”她微微笑了,认为给霜降的折磨大致够了。

这时淮海闯进来,问东旗:“有美元没有?急用急用“有啊,你干什么?”

“我老婆要报名考‘托福’,借二十块,我下礼拜还你!”

“不借。”

“妈的二十块都不肯?”

“你老婆考‘托福’?她那一小脑瓜的香瓜瓤子?还不定拿二十块美金作什么死活呢!”东旗掏出手绢擦嘴。

“你他妈的不借别那么多废话!”淮海说,脸上没什么怒气。他退后两步,又转向东旗:“我早晚扯大耳巴子扇你!”

“你他妈的试试!”东旗把手绢拈在指尖上:“我这脸搁这儿了,要扇趁早,不然你那纵欲过度的身子骨可扇不动谁了!”淮海已小颠着出了饭厅,东旗追着他说:“我差点忘了,你上回从孙拐子那儿买的表,是六嫂卖的,孙拐子上了一趟楼,就从我们家赚走几十块!”

淮海高起嗓门:“操……”

“上六嫂当你难受什么?你又没跟她少眉来眼去!”东旗笑道。

“孙拐子再往这院子拐,我得打他出去!”淮海骂骂咧咧走了,跨上自行车,车醉汉一样晃出了门。

幼儿园和程司令的游泳池只隔一道栅栏。霜降比一般时间早半小时来到空荡荡的游戏室,等接孩子的钟点。她越来越怕在这里出现。自从程司令家要扩建游泳池挤掉幼儿园地盘的消息一走漏,孩子的家长们常聚在一块讲程家许多难听话。当着程家人面,他们仍有敬有畏,马屁哄哄,但只要发现程家小保姆,他们话也有了胆也有了,知道小保姆们不敢把原话传回去。有回她们当着霜降的面议论程司令,说一个土埋到眉毛的老棺材瓤子修什么游泳池,水不淹死他也呛死他。另一个说,老棺材瓤子跟女人玩不动了,就充个排场摆个派头,他恐泊连水都不会沾一下。第三位参加进来,说,你们把老棺材瓤子瞧瘪了,谁说他和女人玩不动,摆个嫩的到他面前,看他玩得怎样。

人都看着霜降弄笑。初时霜降会以牙还牙地弄笑回去,后来也累了,烦了,惯了,翘翘下巴、茸拉下眼皮:就浪给你们看。这种时候他们会泻掉些情绪,转话头去议论程家别的什么,比如程司令那本自传。据说他修游泳池用他自己的钱,他写的那本自传得不少稿费—有人这样说。他会写自传——写恁厚一本书?他搜罗了几个文人,憋在香山部队老营房一年,活活给他憋出一本自传来——有人那样说。

“一本书能卖出多少钱呐?”多数人对议论钱有很大的劲,“还不是他过去的部下用部队文化基金来买,再策动全体当兵的当官的都去买;几百万军人,一人买一本就是几百万本!谁敢不买呀?皇上给了屎你也得吃不是吗?你把他那自传放到书店试试,搁到要长绿毛也没人碰它一下!

“靠那点稿费修出个游泳池恐怕还没有他的澡盆大!(人们已传闻程司令给自已修了个‘贵妃池’)还不能摆着?这批老家伙今天拆了围墙修栅栏,明天拔了李树种桃树。不定哪天他们又想干什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