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人的艳遇(第3/4页)

“哈,失眠者?”他说,用的是英文术语。“这个国家失眠者大多!没看电视上有多少安眠药广告吗?广告不是说,由于赚钱、谋生、债务的压力,失眠者越来越多?广告倒没说,失眠是因为人相互间的疏远、亲近的淡化、孤独感无法得到排遣……”

“你怎么知道?”我说。

他看着我,看着我。像个警察或医生,专门会从人身上看出麻烦和未来的麻烦。

“真的,你看上去不怎么好。”他说。

“你也是?”

“我也是。”他眼神雾掉了,说,有时的孤独真那么厚、那么稠。“不过,你看上去……你到底怎么了?”

“我就是在寻找一个人。听我说……”

他摇摇头,意思是,我理解你的胡闹。在美国,生活之所以便当,是因为每件东西都有自己的公式。他在发现我这个人的公式,企图拿公式演算我的心理:茫然=迷惘—理性低潮—精神无定性—某种癫狂。

“失眠会让人产生忆想,出现一种不真实的境界……”他对我轻柔地说。

这时我们已走在路灯下、灯光中,芝加哥不白的雪花哆嗦着落。我在这一刹那发现他恰恰是高高的、淡旧的,两弯棕色眉弓非常多愁善感,我心里的失眠者就该这模样。

“没有姓名、地址、电话。这个人就找不着吗?”我说。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爱怜极了。

星期五,我照例打一天餐馆。虽然餐馆的活儿会引起脱肛、上火、背肌劳损之类的职业病,以及奴颜媚骨的笑、忍辱负重的站立行走等等,挣得还不坏。进门时,四个工友正围着一张桌在折餐巾。这是上午,我脸上糊了一层厚颜色,在上帝给我的那张脸上造出了另一张脸。他们说不需要人折餐巾了,需要人去冰库扛冰。他们的脸新鲜,与红制服红得不分谁是谁。我突然冒出股愤怒。昨天夜里你们都睡得很好。睡眠,在夜里是个岛,人得渡到那儿去寻求安全。渡不过去的,譬如我,就在夜里成了所有人的异类。你们自然全渡过去了,在那里相会盟结,白天的戒备和敌意在那里全都得到了协调统一,单单撇下我,落伍失群,孤独得这样彻底!

我搬第二桶冰时,他们大声叫我:“作家!老板每天赚一千,只给我们每小时四块五,我们要闹革命,你参加不参加?”

这事你们找我来啦?你们结了伴一同睡得内外一新,你们想到了不平等不公道;你们从未留意到你们那长长的、安全的、正常的睡眠盟结中并没有我?你们撇下我,这个不平等不公道对我更要紧。闹革命,我不喜欢这主意,我一星期的营养不良全靠礼拜五这天补过来。

又听了叫:“作家,老板娘要生孩子,我们祝孩子没屁眼儿,你祝不祝?”

搬第三桶冰我倒了。这么虚弱,我是没料到的。工友们问我怎么了,我的泪一滴滴流下来:怎样启得了口呢?我那不可理喻,见不得人的一点儿眷恋?……

我终于找到了那座楼,它和我住的那座相仿地高,楼下草坪也颇癞痢,草菊花也是乌紫色。还有那些出入的人,也都牵着狗,安分满足,谁都怕和谁多说一句话。所有住户的名字是按字母次序排列的,密密麻麻,我全不知从哪儿找起。一有人进出,我马上把眼睛从那些名字上挪开。也像我的住处一样,它有繁琐的安全装置,首先得有密码,其次得有许可,任何像我这样的来访目的不明或诡密的,都被罚在双层玻璃门外枯站。

先是出来个轮椅的老头,我想借帮他开门的机会溜进去,他却说:“你等人?等吧。”

再是个中年人,心事忡忡对我笑笑,井没有问我:需要帮助吗?他是个神职人员,因为他突然打个弯到我面前,给了我一本小册子,叫做:“你是被爱着的”,封面上有个张开双臂的老太爷,大约是个蹩脚画匠理解中的上帝。

在我离开那楼,向巴士站走去时,迎面碰上个人。那人年轻,苍白得人。他对我说:“嘿!”我才认出,是他。他着运动装束是完全意外的形象。我说:“你也住这一带!”

“去湖边吗?”他说。

只要我再走慢些,就能甩掉他。事情出现了突变,那窗那楼和他似乎一下子有了联系,让我好好理理心绪。

“为什么不呢?和我一起跑跑。来呀!就是一夜不睡觉,沿湖边跑跑,人会得到新鲜的神志,会忽然有种优越于全人类的感觉。否则,没有恰当的睡眠,会感到于自卑于其他人。”他说,脚步有板有眼地原地踏着。

我蓦然看见他两眼下的暗晕,这给了我某种线索。

“昨晚你失眠了?”

“失眠在拉丁语中也叫Insomenia。失眠是个古老的病。”

巴士出现在路的尽头。

“不和我一起去湖边了吗?”

“不。”我说。

他向前弹去。我看他跑远,一片冬天的影子滑润地被他拖着。他不健壮的身体被太阳追得更赢弱;越来越细小的他却有了个肯定的轮廓。

李海澜“啊”了一声。“你还活着?”

这已证实了,无医无药可救我,我却依然活着。我显然活过他预言的大限了。

“嘿,我找到那个人了。”我说。

“看见你和一个老美在一块儿。可惜他不是咱中国人,不过你又不是我的妹妹。”

“就一个名字,还有一个邮政号,找了我好多天!”我兴奋地说。

“你和那个老美怎么了呢?他在学校教法语,收入还行。”

我在想,我和“老美”怎么了呢?整整一个冬天,我和他每天都会碰一回面,像是我俩谁在盯着谁。

“你得找个伴儿!有个人说说话打打岔什么的,还是很实惠的。”

李海澜认为他已看透了我,看透了整个事情的结局。他没工夫听我解释那个“老美”和我。还在冬天,他提出送我回家。快进电梯时,我要他等等。他问我做什么,我说:信!他轻蔑似地笑道:你还有信?我说:信也没有,睡眠也没有,什么来切割每一天呢?日子不更过瞎了。他陪我走向密匝拥挤的信箱群落。我常常惊心动魄地打开信箱,它是日子里惟一一个谜。我用手将信箱扫了一周,什么也没有。父母已习惯不给我信,或说,已习惯不常收到我的信了。正如他们从我的愉快中读出不愉快。我也能从他们的健康中读出病痛。

信箱空的,他尴尬似的笑笑。

在电梯里,他吻我了。他说他爱我快赶上爱他自己了,我没有“嗤”一声笑出来。他有许多年没收到过信了,他的答话机十分负责地替他应接电话。他每天服维他命药粒、给室内植物浇水、长跑、到三个大学教法文和法国文学,他还有个女邻居,总来叩门,要他帮忙拉她衣裙背后的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