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歌(第2/4页)

一天下午,梅老板走进店堂,见英英半躺在红木长榻上,对面一个三角架,有个人猫腰藏在那块黑布帘下,梅老板正要开口叫英英收起这副让他不顺眼的身姿,三角架上的玩艺“咔嚓”一声。梅老板想起这玩艺叫做照相机。梅老板说,这是干什么!

肯特指挥英英变换一个姿势,一面不可开交地回答梅老板,说那人是专请来做广告的,东西卖不动主要是没有广告。

东西不卖,我也不能卖我囡。梅老板急了连英英也忘了讲。肯特眨巴着眼,看着永远不变表情的梅老板下巴上那撮胡须细细地抖。在一边看稀罕的北斗,用右手上余出的那根手指挖鼻孔,听了梅老板这话,手指忘在鼻孔里。

海伦从店堂后面的作坊走出来。她告诉梅老板广告的事是她同意的,开通的商人谁不做广告?她见丈夫一只手捋在盐掺胡椒一般的灰色胡须上,知道这是他的脾气和主见上来的时候。他说,好酒不怕巷子深,做什么广告?在场的人只有那六指后生北斗听懂了这句话。肯特惟一的灰西装敞开衣襟,露出红黑相间的裤子吊带,一副文武双全的样子。他专心和摄影师小声布置什么,知道这边可以交给海伦去把梅老板弄服贴。

描着碧绿眼圈、涂着鲜红嘴唇的英英两眼晶亮,脸上的红晕从厚厚的白粉下面渗了出来。梅老板对英英突然流露的陌生艳丽感到恐惧。英英的美从来不含有这种锋利。

海伦已开始用“守旧”“古板”之类的词来同梅老板辩论。她提醒梅老板,眼下正蔓延开来的大萧条,之后又是一串新词汇:竞争、积极经营。梅老板心里奇怪,流浪汉肯特先生到达此地才三个月,连一向淡漠处世的海伦也抄起“大萧条”之类的词来了。海伦说,就要进入三十年代了!

三十年代怎样?就是十四岁的固作出这种很不成话的样子去四处抛头露脸?梅老板这样回敬妻子,大萧条又怎样?鬼佬萧条去!

海伦第一次听丈夫当她面把她的民族叫“鬼佬”。她那大致是白色的眉毛变成了红色,红色顺着她奇长一根鼻梁延伸下来,最终连嘴唇和鼻子相接的一带也变得通红。在这浅淡的三十岁女人变颜色的过程中,梅老板听她板眼清晰地说,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梅老板感到浑身发冷,妻子在这时的低调表现出她从不轻易流露的优越感。

连英英也为母亲这句话的低沉和繁文褥节的客套词而不安起来。她一面观望父母,一面接受肯特对她的摆布,以及摆布间他眉梢眼角飞出的秘密赞美。军旅和流浪给了他一种生动,一种恰到好处的龌龊的俏皮。英英喜爱看他两个拇指不断弹动裤子上黑红条纹背带的模样。这三十多岁的男人所有动作中的不安分都使十四岁的混血女孩产生一阵陌生的快意。这个跟随风筝而来的汉子使英英在每天早晨醒来都有了个朦胧的期盼。

梅老板叫英英立即跟他回家。英英收起被肯特摆出的姿态和表情。梅老板用这种声调同女儿说话在英英记忆中不超过三次,一种独裁的阴森音调。海伦在这语调中面色由红转白,恢复了原有的淡漠消极。

肯特仍是情绪激昂地向梅老板推荐广告的必要性。他用一种走南闯北、混过更大世界的丘八加流浪汉的流畅语言讲着自己对梅老板买卖的推销策略。他不懂得海伦顷刻间陷入的沉默意味什么,直是卖弄那点俏皮,说英英将来进好莱坞也说不定。

梅老板对肯特不做任何反应。他面孔像生了重病一样发出土色。他叫海伦揩掉英英的小丑面谱,带她回家,又吩咐北斗相帮自己把店堂的陈设恢复原先模样。

肯特眼巴巴看着梅老板将每件东西按他多年一成不变的位置挪动。灰尘在一束孤零零的灯光中狂舞,梅老板对肯特说,去把那盏灯给我熄掉。他这句吩咐完全是对北斗这类以一块钱一天雇来的打杂伙计下达的,肯特以为听错了。摄影师已看出苗头,动作飞快地拆除摄影设备,同时看着同一个店堂在他眼前变得狭窄、幽深。肯特见梅老板以当家做主的大步子走过去,伸手一捺,闭了店堂内惟一的一束光明。尘土也就沉寂下来,慢慢落到它原先的位置。梅老板要肯特去帮北斗搬那个花梨木的老爷钟,说,搬回原先的地方。肯特对着彻底恢复原样的店堂一连打了三个呼天抢地的喷嚏。廉价的货品迎着店门摆放,华贵雍容的全被遮藏在店堂深处。肯特被喷嚏的剧烈震动弄得满脸涕泪,他看见昏暗和无序又全回来了,又成了梅老板那个盘根错节,阴森神秘的老店。

肯特非常奇怪,如此混乱的布局,梅老板竟记得如此清楚,每件东西与每件东西的夹缝,都如七巧板那样呈出高度精密的拼合。

梅老板明白肯特的能量。肯特来了的三个月,买卖的利润上涨一倍。然而他更明白肯特所含有的危险。他并不怕肯特偶尔在客厅里和海伦聊几句故乡小镇上的人和事。尽管海伦的父亲否认了海伦,全镇的人几乎都跟着老邮差否认了海伦,仍是阻止不了海伦去以甜甜的酸楚听肯特讲镇上人的悲欢离合。有时海伦把已听过的事又拿出来问,事先已准备就绪的格格笑声在肯特讲到一半时就释放出来。梅老板不是怕肯特和妻子之间可能发生的男女勾当,五十八岁的梅老板不是白白阅历五十八年人世的。他看得很清楚肯特的志向不在于海伦。可肯特的志向是什么,却是梅老板看不透的。因此梅老板感到肯特身上所具有的危险性是他无法设防的。梅老板还感到疑惑的,是肯特在和他大声争辩时声势剧烈地嚷着要辞职,他甚至公开指出梅老板对经商的无知和趣味低下,但第二天肯特又一脸晴朗地穿着他惟一的灰西装出现在店里,就像没看见店堂按梅老板不可理喻的怪癖复辟了那迷津般的经营企图。

梅老板当然也乐得肯特不再提辞职的事。这场重大挫伤被肯特不露痕迹地接受下来,梅老板感到可怕的正在于此:什么样的巨大图谋才能使一个男人甘败如此下风。肯特照常早出晚归地在店里盘点新旧库存,照应那几个已成熟客的白种妇人。没事时他照样架起二郎腿坐在门口的石狮上,贪吃地耸起肩膀吸着雪茄。梅老板原先说过了三个月试用期一过就给他加三成薪,三个月零十二天了,肯特一字未提薪水的事。梅老板不断向北斗打听肯特这天见了谁,那天做了什么。北斗告诉他,肯特在那几个白种阔太太来的时候,曾差他去两条街外的意大利糕饼店买半磅饼干,再煮一壶茶。

圣诞节前店里忙不过来,梅老板打发海伦去照应珠宝店,自己和英英做两边店的机动增援。一天下午他开车和北斗去送一批客人预订的货品,留肯特一人在店里八面玲珑地应付一帮东部来的旅游客人。肯特微秃的头顶和脸色一样红润,油腻稀疏的发间露出汗津津的头皮。他对正启动车的梅老板挤挤左眼,表示一切都在他操控中,一切都很好玩,也被他玩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