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11页)

"他人呢?"孱弱的晓鸥问道。跟这混账真成难分难解的一对儿了,醒了不顾自己死活的,先担心他。

阿专跟她是默契的,马上安慰她,要她别急,别气。混账还坐在那里看人玩,自己没动静。阿专已经离开了史奇澜,在史的侧后方找了个更佳的观察位置。

十分钟过去了,晓鸥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这一夜的睡眠被老史糟践了。她在三千公里之外监视这个混账。手机响起来,段凯文的号码。十二点多钟他想和她漫谈。可是她已经睡了。睡这么早?淡季嘛,抓紧时间补觉。抱歉吵醒了她。给段总吵醒是造化!这个时分谁有福分让伟大的段总想起来做漫谈的谈手啊?

她的调情很放肆,太放肆了,因此就不是调情了。段被她打发掉了。临近子夜,离段还款大限不到十六个小时,这十六个小时她可不能让他把两人关系弄乱,她要把他锁定在欠债人的位置上。

她给阿专拨号。《献给艾丽丝》惶惶不可终日地奏了一遍又一遍。贝多芬暗恋过的明恋过的调过情的女人无数,偏偏这个莫名其妙的某艾丽丝通过二十一世纪上亿人的手机彩铃得以永垂不朽。农民工们、小保姆们、小区保安们,成千上万迁移中惊魂未定、居无定所的人们听着《献给艾丽丝》寻找老乡、熟人、住处、工作。贝多芬做梦都不敢想,自己在三个世纪后拥有成千上万蒙昧而赤诚的中国粉丝。那首随兴而作的小品在三个世纪后如此被中国大众推广,成了他们音乐教育的启蒙,他那几句神来之笔的乐句原来可以如此被庸俗化、廉价化,并潜藏着催促感,"米来米来米西来多拉,米拉西,米拉西多……"把中国人的生活节奏催得风驰电闪,听上去像扭紧两腿夹着一泡尿找厕所。当手机听筒里奏出毛焦火辣的"米来米来米西来多拉……"的时候,你看看人们那一双双魂飞魄散的眼睛!

晓鸥听着阿专手机奏出的《献给艾丽丝》,感觉到这些音符在跟她贫嘴,像只饶舌鹦鹉。如果阿专再不接电话,她就会把手机里这只贫嘴鹦鹉掼到对面墙上,掼死它。

"喂?"音符的饶舌终于停止。阿专在晓鸥第三次给他拨号时接听了。

"怎么不接电话?!"

"没……没听见!"

"马上换一种手机铃!"晓鸥太阳穴乱蹦。她明白自己很不讲道理,"听见那铃声就讨厌!"

你是讨厌贝多芬还是讨厌艾丽丝?你有权力讨厌他们吗?永垂不朽的贝多芬和艾丽丝在这支旋律中有着至高无上的音乐审美权威,早就把你梅晓鸥的"讨厌"否了。哪怕你喜欢也无济于事,喜恶的权力都在三百多年前被免去了,或说被强迫无条件弃权了。

现在你梅晓鸥对它的喜恶更得弃权,它被听得烂熟于心,它是人们在一片陌生中可抓得到的一点熟悉,它是人们从一个点走向下一个点的连线,最后把所有陌生的点连成一盘棋。所以你梅晓鸥不能把贝多芬和艾丽丝从亿万粉丝心里拔出去,至于你喜欢还是讨厌,完全彻底无所谓。这大概也是阿专刹那间想说却不敢说的,或说阿专直觉到的却想不到的。

"为什么?……"女老板的火气确实让阿专觉得她没有道理。

"反正你换一种铃声就是了!"

"……好的。换哪一种?"

"老老实实的电话铃怎么不好呢?你就不能让我舒服一点吗?每天给你打几十通电话,要我听几十遍那个鬼音乐吗?!"

阿专碰到过晓鸥不讲道理的时候,但很少这么不讲道理。

"你要再让我听一次那个鬼音乐,你就给我结账,走人!"

"好的!马上换!"

阿专是很难被谁气走的。他的忍受极限弹力很大。此刻他一声不吭,晓鸥几乎能看见他在三千公里之外俯首帖耳。一分钟就这么过去了。静默让晓鸥都不好意思起来。她叹了一口气。老史的罪过,让她失控到这种程度。若是把忠心耿耿的阿专气跑,老史该全权负责。叹息之后,她让阿专把他的手机递给老史。

"哟!你大小姐给惊动了?!"老史逗她玩的口气,"阿专!我叫你不要惊动梅大小姐的大驾呀!"

"还用阿专惊动?史老板现在是妈阁的名人,看了那次史老板落网记电视新闻的人都记住您的尊容了。"晓鸥阴阳怪气地回答。

"我是去香港参加一个展销会,顺便来看看你。"老史不在乎晓鸥的揶揄。

"什么展销会啊?"

"是一个贵重木材艺术品和家具展销会。"

"在哪里啊?"

"在中国领事馆旁边的文化艺术中心。"

说假话比说真话流利自信的人不少,可像老史这样流利自信的,大概不多。

"陈小小和你一块来的吗?"

"没有。厂里、法院里的事那么多,她哪儿走得开?孩子也需要照顾。"

"你住在哪家酒店?"

"凑合住,住在离泗蜢钢不远,离大大龙凤茶楼很近,叫什么来着……对了,富都!"

"你答应过小小和我,不会再进赌场了。"

"我没玩,看看还不行?!"老史的嗓音扬上去,骂街的嗓门。

晓鸥看着手机,她似乎看见了一个恼羞成怒的赖子。会羞会恼就还不是地道赖子。给他台阶下吧。有阿专的望哨,老史不会出大动作。等北京这头的事务结束,确保段凯文的还款到位,她再去招架老史。

她躺回床上。这一夜已所剩不多。

后来她听说老史给各个赌徒当了一夜免费参谋。一张赌台轰走他,他会在赌厅盘旋一阵,盯好一张台的路数,再朝那张台俯冲。一夜之间,老史不辞辛苦,使一些人赢了、一些人输了,他也间接输输赢赢。那些赢了的人,老史参谋或不参谋都注定会赢,因为他们的赢是一次次的输铺垫起来的。那些输了的人也是注定要输,但是有个自充参谋的老史,他们的责怪便有了去处:他们的运气是由于误导而转向的。老史从而被联合起来的赢者和输者一同憎恶,一同驱赶。不过他在最初没有引起公愤之前,还是从几个赢者手里搜刮到几笔"抽头"。无非一千多块钱。

第二天早上六点,阿专跟着老史向金沙走去。小赌厅的低端客人多,气度也就小,心也就黑,赢的概率也就低些。这是老史听人说的。他要玩就跟金沙这个级别的庄家玩。往金沙的路上,老史被阿专贴得难受,叫他离远点。阿专稍远一点,可还是一块上乘狗皮膏,甩不下去他。老史发了大脾气,自己给晓鸥打了个电话。

晓鸥就是这个时刻被吵醒的。北京灰白的早晨刚上窗台。老史的嗓音和调门都不像老史,像某个年代悠久的电影中的人物:由于当年录制条件和声音审美观以及片子和磁带被闲置太久而生发出特有音色,速度有些偏差,因而声音失真而接近卡通。他大致是骂阿专死不识趣,狗一条,真是条狗也该被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