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4/23页)

在四仙桌的另一端,坐着一个羸弱的小男孩。大概就是春生。年纪似乎和我差不多大。他拢着袖管,伏在桌子上,面色苍白,看人的眼神泛着虚光,连喘气都有点吃力。他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像风箱一样呼呼有声。

为了在父亲算命时把春生支出去,我们刚吃完饭,妇人就把他拽到自己的两腿之间,摸了摸他刚刚剃过的小脑袋,又在他背上抚了两下,柔声细气地对他说:“宝啊,听妈的话,你带小哥哥到外边去玩吧。别去水边,当心温家的狗。”听她这么说,我正求之不得。说实话,在我那样的年纪,置身于这样一个光线暗淡、鬼气森森的屋子里,要说心里一点不害怕,恐怕也不是事实。

在路上,春生告诉我,自从庙里的瘌痢和尚来家看相算命之后,他的名字被改成了文绉绉的“绍祖”,相反,姐姐春琴的名字则被改成了比较俗气的“锁娣”。母亲挨家挨户向村里人通报姐弟俩改名的消息。有事没事,她总爱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地叫着拗口的“绍祖”和俗气的“锁娣”。若遇到有人叫他们原名,母亲则不厌其烦地予以更正。不过,这么做的效果极为有限。村里人叫惯了老名字,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他们仍叫姐弟俩春琴、春生。他们的新名字被母亲一个人独自叫了两个月之后,终于弃用。最直接的原因,正是腊月初五晚上半塘寺的那场大火。瘌痢和尚被大火烧成了焦炭。既然他无法让自己免于一场火灾,他所吹嘘的法术和禳解秘技,自然被证明是无稽之谈。

我猜测,这大概就是我父亲最终被请出山的原因之一吧。

春生本来想带我去江边看船。我们沿着苇丛中的一条小路,没走多远,路就断了。大约两丈长的路面,浸泡在浑浊的江水中。我和春生都穿着棉鞋,根本过不去。我们只好回到村子里,循着猪叫的方向,去了一个名叫温德林的人家,看杀猪。等到那口肥猪被人吹足了气,正要烫毛时,春生忽然说,他受不了那股热烘烘的膻腥味,有点想吐。我们就去了村里的打谷场,和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玩了一会儿陀螺。最后,七转八转,就转到了村前那座被大火烧塌的寺庙前。

据父亲说,半塘这个地名的由来,大概是因为“这个江边的小渔村,有一半都是水塘”的缘故。可是春生的说法略有不同。半塘很有可能是因寺庙而得名——这座寺庙,有一半建造在宽阔的水塘之上。一九七一年八月,为了纪念毛泽东畅游长江五周年,这里举办过轰动一时的游泳比赛。我们村的“小武松”潘乾贵,在一百二十多名游泳好手中脱颖而出,获得了第二名。池塘对岸是开阔的麦地。在麦地尽头,隐隐现出一带灰蒙蒙的大村庄。那个地方名叫“竹箦”,虽然近在咫尺,但已经属于丹阳县地界了。

春生说,刚解放那一年,庙里的十多名僧人,一夜之间全都跑光了,庙产连同周围的土地全被没收,只剩瘌痢和尚一个人看门。这座寺庙后来成了大队的蚕房,有时也在那儿开社员大会。失火那天晚上,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赶来救火,光是水龙,就来了十八尊。春生由姐姐领着,远远站在高高的船闸上,眼看着天王殿、伽蓝殿和药师殿,一座接着一座被烈焰吞噬,最后,整座寺庙只有东边的山门得以幸存。瘌痢和尚连同被烧死的另外三个人,都被埋葬在寺庙后的一片竹林里。

我知道,半塘寺失火的那天晚上,朱虎平和他心爱的水龙一定也在其中。

我们绕过瓦砾中残存着的矮墙,穿过倒伏的椽子,来到伽蓝殿前被火烧焦的两棵柏树边。“你会不会有点瞌睡?”春生忽然这样问我。

“怎么会呢,天这么冷,怎么会打瞌睡?”

“你闭上眼睛试试。”春生固执地让我在台阶上坐下来,背靠烧焦的树干,笑道,“凡是来到伽蓝殿的人,只要闭上眼睛,马上就会做起梦来。”

我有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瞅见他嘴角虚弱的笑容中满含怂恿和期待,就闭上了眼睛。我听见风从树梢上刮过,长江上的汽笛声在很远的地方响起。我听见黄鹂和乳燕在枯树林中啼鸣,那声音脆脆的,碎碎的,使得这个已成废墟的禅林更显阒寂。有两个女人,不知在什么地方高声说话。当然,我也听见了春琴正在呼喊她弟弟的名字。

我睁开眼睛,除了微微有点头晕之外,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春琴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她站在山门边上向我们招手,身后是正在西沉的落日。她仍穿着那件男人的老棉袄,腰上随便绑着一条布带。皱巴巴的棉裤明显短了一大截,吊在身上,露出了小腿和脚踝。她的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解放”牌球鞋,也是男人的。或许是父亲在算命时说了什么不太入耳的话,春琴气咻咻的,满面怒容,不太愿意搭理我。她一把拽过春生的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领着她弟弟,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撇在了原地。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晚上封了冻,四下里寒气逼人。走在硬邦邦的大道上,一路都是冰碴“吱吱嘎嘎”碎裂的声音。我们只花了来时一半的时间,就已经回到了风渠岸的河道边。

我跟父亲提到了春生让我做梦的事。父亲解释说,这座半塘寺,自宋代修建以来,一直香火不断。但这座禅寺真正的奥秘,藏在祈梦的伽蓝殿之中。传说中,每个进庙烧香的人,只要一踏进山门,就会昏昏欲睡。他们由小沙弥领着,来到伽蓝殿,席地而卧,几乎立即就会做起梦来。在梦中,“你不仅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也能看见未来。一生的吉凶祸福,都在其中。”

父亲说,他在七八岁时,跟着我奶奶第一次去半塘。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末午后。他陪着奶奶,在伽蓝殿的一张草席上睡了一觉,“还真的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坐在一条小船上,水底也倒映着一条船。岸边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水里也倒映着积雪。天上浮动着白云,水里也倒映着白云。一个尼姑坐在船头,背对着他。他一直看不见她的脸。父亲说,他正是跟着南货店的一个名叫汤四宝的伙计,去曹家渡找人圆梦,才遇见他后来的师傅戴天逵的。我正想问问戴天逵是怎么跟他圆梦的,那个坐在船头的尼姑到底是谁,父亲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他有点得意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