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10页)

他们最羡慕的还是那些犁耙、锅镬、大缸。刘荃看见孙全贵喜孜孜地带了一条扁担来,抬走他份下的一只水缸。那棕黄色的大缸,看着很眼熟,边上的釉缺掉一块,刘荃认得那是唐占魁家里那只水缸。眼看着孙全贵蹲在地下,用麻绳把缸身捆起来,左一道右一道捆着。他不由得想起那时候二妞在水缸里照看自己的影子,一朵粉红色的花落到水面上的情景。又想起唐占魁从田上回来从缸里舀出一瓢水来,嘴里含着一口喷到手上,搓洗着双手。唐占魁到哪里去了?他的缸现在也被人搬走了。想到这里,刘荃突然觉得一切的理论都变成了空言,眼前明摆着的事实,这只是杀人越货。

他惘惘地在人丛中走着。大概也是因为心里觉得难受,特别容易感到疲乏,今天路也实在是走多了,周身酸痛,就像被打伤了一样。他想回到小学校去躺一会。

他从韩廷榜的院子里出来,这条街上就是韩家一家是个砖房,其余都是些土房子。转一个弯,就看得见唐占魁的家。他记得听见说,唐家的房子虽然分派给别人了,仍旧给二妞母女留下了一间柴房,让她们住在那里。上次二妞被那民兵打伤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当然不便进去探望她们。是地主的家属,应当划清界限。

他走过他们门口,那两扇旧黑漆板门大敞着,可以看见里面院子里新砌上了一个土灶,又有一个陌生的老妇人坐在那土台阶上做针线。显然已经有一份新的人家搬进来了。那瓜棚底下又有两个陌生的小孩,赤着身子,满身黑泥,一个孩子把另一个抱了起来,让他伸出了手臂摘瓜吃。刘荃看见了,又想起他第一天到唐家来,看见二妞在这瓜棚下刨土的情形。他突然觉得他非进去看看她不可,管它什么界限不界限。不知道她受了伤究竟怎样了。然而立刻又一转念,你假慈悲些什么,你刚杀死了她父亲。──因为他心底里确实相信他打死的那人就是唐占魁,虽然对自己一适抵赖着。

一想到这里,他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地走了过去,唯恐碰见二妞。

回到小学校里,那教务室里现在横七竖八搭满了床铺,他就在自己床上倒身躺了下来。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在合作社算账。

天还没黑,房间里先已经黑了下来,倒显得外面的天色明亮起来了。他张着眼睛望看那污黄的窗纸渐渐变成苍白色。窗上现出一个人影子,走了过去。

然后就有一个人站在门口。虽然背看光,面目模糊看不清楚,也可以知道是黄绢。刘荃急忙坐起身来。

「回来了?」她微笑着说。

他笑着站起来让坐。

「我听见他们说你就要走了,我想托你寄封信回去。」她把一只信封递到他手里。

信封上写着「北京前门石井胡同四十三号黄太太收」。

「这是你家里么?」他说。

她笑着点了点头。

他依旧把信封拿在手里看着。「以后我可以写信给你么?」

「当然可以,有空你来玩。」

「我不回北京去了,现在直接到上海去。」

「到上海去?」她吃了一惊。

「去搞抗美援朝工作。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黄绢默然了。刘荃从一张床铺上跨了过去,到桌子旁边,端起那黄藤套子渥着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喝茶,」他说。

黄绢倚着桌子站看,只管把那桌上的抽屉拉出来又关上,拉出来又关上。

「我一回来就想告诉你的,」他说:「心里实在憋闷的慌。我想我走之前无论如何要找你谈谈。」

「我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有好些事实在看不惯,」黄绢说。

窗纸上又现出一个人影来。黄绢背对着窗户,没有看见。刘荃突然伸出手来扯了扯她的袖子,不要她说下去。他那动作太急遽了,袖子一绊,把茶杯带翻了,流了一桌子的茶。

窗外的黑影缓缓地走过,带着一团淡黄色的蒙蒙的光。是校役老韩,端着泥蜡台送了支蜡烛进来。

刘荃连忙把桌上那封信拿起来,凑在烛光上一看,那信封浸在水里,字迹已经一片模糊。

「糟糕!」

「没关系的,换一个信封得了。」

「我这儿有。」他找出一只信封来,又递给她一支自来水笔。

她弯着腰站在桌子旁边,把那地址又写了一遍。然后拆开旧信封,把里面的信拿出来。

「看看里边湿了没有,」刘荃说。

她把那对折着的信纸打开来看了看。他看见那张纸上只写着寥寥两行字,而且笔划似乎非常潦草,显然是在仓促中写的。难道她写这封信的目的就是要他知道她的地址?

她蘸了一点茶把信封粘上了,又很小心地揭下旧信封上的邮票,贴在窗棂上晾着。

以后她服从分配,也不知道会分配到什么地方去。

「大概写信给你,寄到你家里去总可以转给你的,」他突然说。

「总收得到的,」她说。她把旧信封团成一团,替他揩擦着桌上汪着的水,又把他那一包牙粉与肥皂挪了挪地方。「这是你今天在城里买的?我倒忘了托你带块肥皂来。」

「其实这些我都用不着了,你留着用,好不好?早知道要走,我也不用买了。」

她拿起那包牙粉来,把那花花绿绿的纸袋的上端折一折,再折一折;一直卷到无可再卷为止。那纸袋上印着一只彩色蝴蝶,虽然画得很俗气,在这烛光中和她的面容掩映着,却显得十分艳丽。

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进来了几个工作队负,都在嚷着:「老韩呢?老韩!快开饭,吃了饭还要开会去!」

「开什么会?」

「今天晚上要开农会。大概因为张同志要走了,有许多事情都要提前处理。」

「喂,刘荃,你们几时走?调到哪儿去?」大家围着他纷纷发问。

「我去吃饭去了,」黄娟说,一面就拿着那包牙粉与肥皂匆匆走了。

那天晚上开会,是为了斗争果实呈报乡政府的事。事情的内容相当复杂,就连身当其境的工作队员们也都摸不大清楚。主要是为了韩廷榜家里抄出的一夹墙粮食。韩家有一个长工廖永锁,到工作队去告密,说他家有一堵墙是空心的,里面储藏着粮食。一抄,果然抄出许多米面杂粮。这两天干部与工作队正忙着准备分地工作,把全村的人口重新划了一下等级。这长工廖永锁是个赤贫户,照理比普通的贫农应当晋一级,告密又应当晋一级,至少应当和军属一样,列为特等,多分些给他。李向前却因为有一年新年里赌钱的时候,和廖永锁拌过嘴,不免记了仇,就说他平日不积极,不大去开会。又说他虽然是赤贫,不是「正派赤贫」。结果只勉强算了个贫农,并没有晋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