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快到了,马上就到了,”大家互相安慰着。车子如果突然抛锚,在这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就只有摸黑走到韩家坨,连一盏灯笼都没有带。

天已经黑了下来,风景也渐渐变了。不知道什麽时候,汽车已经驰出了土沟,眼界陡然一宽,黄昏的天色绿阴阴的,上上下下都像是浸在一个绿玻璃缸里,阴暗而又明晰。

“到了!到了!”一片欢呼声。

大路旁边一片高粱地,高粱秸子长得比人还高,正是青纱帐的季节。过了高粱地,路边渐渐就有些菜园,夹杂着一块块的坟地,偶尔也有一两间茅屋。然后就看见一丈来高的一道黑土墙,绵延不绝。土墙上挖着大大小小几个门洞子,在一瞥之间,也可以看见里面的许多灯火人家。这一带的村庄,都筑上这样一个土圩于围在外面,防御土匪。

忽然一阵锣鼓声,土圩子里拥出一簇灯火,也有红星灯,也有普通的白壳灯笼,还有火把,火光在雨中流窜不定。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台小孩和少年男女在那里扭秧歌,一路扭了出来,红绿绸子的飘带都淋湿了,里啦里啦的。又看见一些民兵,头上扎着白毛巾。许多人摇动着红线纸旗,喊着口号。这雨下得人心慌意乱,也听不清他们喊些什么,但是大家当然也知道,这是村子上的人冒雨出来欢迎他们。大家心里不由得一阵温暖,也都极力的挥着手,大声欢呼着。就在这时候,卡车已经在人丛中开了过去,嗤啦嗤啦溅着泥浆,灯笼火把都东倒西歪挤在一边,让出路来。

卡车并没有开进村口,仍旧往前走了一截子路,然后才嘎然停住了。大家这就背了背包,从车板子上跨过去,扑突扑突跳下车去。隔着一大片亮汪汪的泥潭,那边有一座庙在土坡上,庙前挂着两盏白壳灯笼,发出那昏黄的光,照著两块直匾,匾上有“三区韩家坨小学校”字样。

这时候扭秧歌的人也跟上来了,大锣小锣一声当当敲着。那雨却下得更紧了。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跑上来招呼着,让工作队的人到小学校去。刘荃只顾照应着大家,一个人落在后面。那黄绢跳下车去的时候,把伞收了起来,下-车再撑开来,但是风太大,挣扎了半天,才撑开了。她打着伞赶上去,看见刘荃弯著腰往上跑,抬起了一只胳膊来挡看睑,她就叫了一声“刘同志!”把伞往他那边一送。

“行,行!”刘荃先客气了一声,然后也就接过伞去,说:“我来我来。”他代撑着伞,却拿得离他自己远远的。也并不一定是有意这样,他对于她总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总仿佛她和一切别的女性都不同些。这伞本来不大,完全罩在她头上,在他这一方面,反而比没打伞的时候淋得更厉害,那雨水沿著油纸伞的边缘,亮晶晶的成片的流下来,正落在他头上。黄绢也觉得了,当然也没好说什么,但是大家并排走着的时候,就靠近他些,紧挨着他走。这样,总算这把伞不是完全一面倒,那成片的雨水也不再淋在他头上,变为淋在肩膀上了。

然而这时候也就到了庙门口了。先到的一批人都挤在檐下,抖帽子的抖帽子,拧裤脚的拧裤脚,酒了一地的水。他们这一对最后来到的,大家都望着他们。刘荃自己告诉自己那是他心理上的作用,他仿佛觉得大家对于黄绢总特别注意些,说是“虎视眈眈”也许太过分了,但是空气里似乎确是有点异样。一上了台阶,他把伞交还给黄绢,谢了她一声,就匆匆的走开了。

几个村干部围着张励说话。张励给他们大家介绍。支部书记李向前是一个瘦子,穿着一件高领子的白布小褂,一双很精灵的大眼睛,眼泡微微凸出来。

“同志们来了,我们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喜欢,”李向前说:“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我们都要向你们多多学习。”

“哪里哪里,是我们要向你们学习,你们干部是最接近群众的。”张励说。

“同志们肚子一定饿了,”李向前对农会组织孙全贵说:“快让他们烙饼。”又向工作队员们抱歉的笑着说:“预备了三十斤白面,五十个鸡蛋,这天热,肉留不住,也没敢杀猪,不准知道今天来得成来不成。”

“可千万别费事,我们有什么吃什么。”张励说。

“用吃白面了,”刘荃插进来说:“其实也不用另外给我们做饭,大家都去吃派饭得了。”

李向前搔著头皮,把眼睛望著他们,嘴里唏溜唏溜的笑著。“下这麽大雨,就在这儿吃一顿吧,早一点歇著,同志们今天也辛苦了。”

“也不费什么事,东西都现成,都现成。”孙全贵说。

“我看,我们也不必和大伙儿闹对立,”张励微笑著向刘荃说:“无论什么事,总得结合实际情况,不能死脑筋,说一定要怎么着怎以着,那也是一种教条主义。”说到这里,呵呵的笑了起来。

刘荃真没有想到,一开口就碰了这么个钉子。再一想,究竟自曰己是个没有经验的人,这次下乡,也不过是来见习见习的,大概张励嫌他锋芒太露了,故意当着人挫折他一下,好在工作队里建立起威信来。他这样想着,心里虽然仍旧有些不平,也就忍耐下去了,脸上也是含著微笑。

张励问李向前,当地有多少党员。又问了些别的话,说明天要各种团体分别开会,传达政策。干部都到齐了,农会主任、妇会主任、民兵队长、村长、村副、支部组织、支部宣传。他们大都还带有几分农民的羞涩,静静的蹲在房门口,听著这边说话。也有蹲在檐下的。

民兵搬著鸡蛋蔬菜,出来进去忙个不了。侧屋里发出烙饼的香味。刘荃不看见那两个司机,问别人,都说不知道。他出去找他们,去叫他们来吃饭。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一出庙门,几棵大槐树簌簌的往下滴水,还当是又下了起雨来。然而地上已经微微有些月光了。

卡车的黑影矗立在路边。有一群人围在车子旁边看着,指指戳戳。刘荃向那边走过去,远远的听见妇女和小孩说话的声音。

“不许动!”女人呵叱著。“下来!!还不下来!打死你!”

小孩带著哭者说:“揿一揿,轻轻的揿一揿嘛!”

汽车喇叭低低的“嘟”一响,大家都笑了起来。女人仍旧叱骂着。

“这些人是区上下来的还是县里下来的?”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也不清楚,”一个男子回笞。

“说是要闹斗争了。”

骂孩子的女人说:“不是说要分地吗?”

没有人回答。後来正是那男子说了一声“地也要分的,斗也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