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这是第十三次失败。

他置身的地下室上面压着整整三层青石红砖造就的楼房,压着一个沉甸甸的世界。他感到了这种沉重的压迫。他透不出气来。自从睡梦中被惊醒,仓促躲进这间地下室后,他就有一种透不出气来的感觉。

那导致他毁灭的灾难发生时,他正搂着四姨太睡觉,睡得很实、很死。大地在隆隆爆炸声中的震颤,并没有将他惊醒,他是被四姨太推醒的。一睁开眼,他就看到了那团火光。那团火光在窗外的夜空中躁动着、扩张着,一明一暗的光波透过明亮的大窗,透过窗上的淡蓝色的纱帘,射进了他置身的这间华丽堂皇的卧室,他在一闪一现的火光中看到了四姨太惊恐的眼睛。

这时,卧房里的电话铃响了,他穿着睡衣,慌忙扑向电话,将话筒紧紧抓在手里,他的耳朵里飞进了一连串惊恐不安的声音……他惊呆了,放下电话,没来得及和四姨太打个招呼,没来得及换上衣服,穿着睡衣便往公司公事大楼跑。刚跑出大门,他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汽笛声……

当他气喘吁吁地闯进公事大楼,顺着楼梯爬上二楼议事厅时,议事厅里已聚满了人,公司副经理赵德震、总矿师王天俊、协理陈向宇,和一些矿师、技师们已先他一步来到了这里。

这时,他完全丧失了理智,竟毫不犹豫地要和赵德震、王天俊一起到主井现场去。自身的安危,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他完全没有料到那夜会发生如此严重的骚乱。

倒是协理陈向宇提醒了他:

“李公,这不行!你们都不能到现场去!这危险!很危险!发了疯的窑工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况且,即使你们去了,也无法控制局势!事已至此,我劝你们都不要去!都躲一躲!大井现场,可以派矿师和矿警去!另外,必须马上给省府、县知事公署和宁阳镇守使署发电求援,力求尽早控制局势!否则,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王天俊马上随声附和:

“对!陈协理说得不错!确乎!对如此严重的爆炸,我们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即便去了,也不起作用。必须承认,我们失败了!大华公司完了!确乎!”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紧急磋商的时候,愤怒的窑工们已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像铺天盖地的巨浪,一路呼啸着扑向公事大楼。望着窗外的人群,陈向宇当机立断,以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对李士诚他们道:

“李公,你们不能出去,哪儿都不能去,马上到地下室躲起来!这里的一切由我来应付!”

李士诚这会儿反倒镇静了,坚定地道:

“不!我是公司总经理,公司发生如此严重的灾难,我不能不负责任!”

陈向宇冷峻地道:

“这个责任你负不起!这场灾难是空前的!我的总经理!”

“可是……可是……”

“快躲起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几乎是被陈向宇、赵德震硬推着下了楼,硬推着走进了这间阴暗的地下室。在地下室门口,他紧紧抓住陈向宇的手,嗓子哽咽了,颤巍巍地说了一句:

“保重,向宇,你多保重!”

陈向宇庄重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身大踏步地通过黑暗的甬道走向地面,走向喧闹的大楼。

他就这样被埋在了地下,像一具已丧失了生命、丧失了挣扎能力的甲虫,从辉煌事业的顶峰一下子跌落到万丈深渊。

他再一次忆起,这是他的第十三次失败。

这一次,他败得很惨、很惨,几乎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他已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假如井下的窑工全部死于灾难,光是以其亲属的赔偿,就可能使他破产!他的这一次失败,比以往的十二次失败都惨!

腕子上金表的时针指到了“10”字上,他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阳光下那片广阔的土地,他觉着他不能这样永远埋在坟墓里,永远这样等下去!他急需知道公司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不能像一个僵死的甲虫似的,躲在这里任人摆弄!

他长长叹了口气,整了整额上挂落下来的一缕乱发,极力扫荡掉脸上的沮丧之色,镇静地对赵德震和王天俊道:

“我要上去!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陈向宇应付不了上面的局面!”

天刚蒙蒙亮,田大闹便带着上千名窑工、乡民,把大华公司公事大楼包围了。胡贡爷和田二老爷是英明的,他们料定李士诚会逃跑,果不其然,李士诚跑掉了,副总经理赵德震和总矿师王天俊也跑掉了!田大闹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这帮往日不可一世的混球儿何以跑得这么及时、跑得这么利索?矿场四处涌满了人,他们从哪里跑出去的?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田大闹认定,这其中有诈!

把公事大楼四面围实之后,田大闹带着一帮弟兄砸开了公事大楼上下三层所有房间的门,一个一个房间搜寻,最后,总算找到了大华公司协理陈向宇。

陈向宇刚刚三十出头,北京人。田大闹看见他时,他正在二楼一间放满文件柜的办公间里焚烧一些乱七八糟的纸片,动作十分镇静从容。当田大闹和一帮弟兄用枪托子捣碎玻璃、砸开门时,他又顺手将一叠纸片投进壁炉里,然后缓缓转过身子,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从眼镜镜框的上方望过去,足足盯着田大闹一伙有半分钟之久。

继而,这气质不凡的年轻人讲话了,一口标准的京腔,口气极其严厉:

“出去!给我出去!这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么?这是公司档案间,知道不知道?”

田大闹竟被震住了,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到门口时,那道高出地板约二寸的门槛险些将他绊倒;他一个踉跄,差一点跌坐在地上。

这一跌,将田大闹跌醒了。

妈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个公司的狗奴才居然还敢这样目中无人、耀武扬威?就冲着这一点,也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操!你是什么人?”

陈向宇的头发向脑后一甩,傲然地道:

“你没有权力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

田大闹从一个窑工弟兄手里一把抓过钢枪,用枪口对着陈向宇,又问了一句:

“我操,你他妈的是什么人?”

陈向宇冷冷一笑:

“我是什么人,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反正我不是公司总经理!”

“那你快说,总经理现在在哪里?”

陈向宇火了:

“我再重复一遍!你没有权力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我们要找李士诚那狗东西算账!”

“李总经理的办公间在楼上,你们自己找去!”

“他跑了!”

陈向宇英俊的脸膛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两手一摊,洋人似的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