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缕淡淡的青烟在道路前下方二三十步开外的树林中飘逸,恍惚还有一股烤肉的香味混杂在空气中。曲萍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嗅觉,这遍布生蛆尸体的山林中.怎么会有烤肉呢,青烟确凿地在她眼前飘。她揉了揉眼睛看了好一阵儿,青烟都没有遁去。不是幻觉,不是。一定是有人打到了野兽,一边架在火上烤着,一边大啃大嚼呢!

心怦怦狂跳起来,连跑带滚,冲到了青烟起处。

一堆火在道路旁不远的地方“哔哔剥剥”地燃着,火焰上支着粗粗的鲜树棍,树棍当中吊着一块滋滋流油的烤肉。一个穿着肮脏军装的男人正用湿漉漉的背对着她,在拨火。

她下了路面,向火堆和烤肉走,心想,这位陌生的弟兄决不会眼看着一个女同胞,一个和他同样穿军装的女同志独自对着烤肉咽口水的。

她的脚步惊动了他。

他警觉而灵活地转过了身,根本没仔细看她一眼,就大吼了一声。

“别过来,过来老子就开枪!”

她向后一跌,坐倒在地上:

“你……你怎么……怎么能……”

突然,她认了出来,那个人是尚武强!

是的!是他!真是他!

她“哇”地一声哭了.一边哭着,一边站起来,又向前扑:

“武强!是我,是我呀!武强!我……我可找到你了!”

她以为尚武强会放下手中的枪.忘情地扑过来,紧紧把她搂在他温暖的怀里,吻她,亲她……

不曾想,尚武强没有扑过来,手中的枪也没有放下,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仍冷冷对着她的胸膛。

她并不害怕,又喊:

“武强,是我!是我呀!我是曲萍,你不认识了?”

尚武强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冷嗖嗖的,像一阵刮自地狱深处的阴风:

“我不认识了!谁也不认识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只有我!你走开。给我走开!快!快!快!”

他急迫地一连说了三个“快”字。

一下子,她明白了!面前这个她曾挚爱过的男人无耻地欺骗了她,抛弃了她!他根本就没有中毒,他是为了甩掉她,才演了一出卑鄙的假戏!那日下午,他装得真像呵!眼里竟然聚满了泪水,抚摸她的手竟那么动情!

眼前一片昏暗,无数金星伴着火堆里进出的火星狂飞乱舞,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要向下倒。她把两腿叉开了,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她浑身哆嗦着说话了:

“姓……姓尚的.你……你的心好狠哇!”

尚武强冷冷一笑:

“不,不叫心狠,叫生存法则!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才活着!”

“活……活着就是一……一切么!”

“不错!”

她遏制不住地狂笑起来:

“那么,你他妈的还谈什么爱情,你他妈的是王八蛋!是狼!是野兽!”

她没意识到她在粗鲁地骂人。她是在一个为人师表的家庭中长大的,从小到大还从未骂过人。

尚武强似乎很冷静。他没有对骂,他用枪口对着她的胸口说:

“你骂吧!使劲骂吧!可别走过来!你走过来我就开枪!”

她被震怒了,猛然扯开了衣褂,袒露着还带着尚武强齿痕伤疤的双乳。

“开枪吧!畜生!王八蛋!”

枪在尚武强手上抖。

她稳住身子.缓慢而有力地向前走。她不是为了火上的烤肉,而是为了尊严,为了向一个非人的动物复仇。她的嘴角显露出了讥讽的微笑,一缕凌乱的黑发在额头上挂着,在眼前飘着。

“打呀!开枪呀!畜生!”

尚武强一头汗水,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慢慢退到了火堆后面,火在熊熊燃烧,一股烧焦了的肉味,带着黑烟,在空气中弥漫。

她走到火堆旁站住了,将衣襟掩了起来,隔着火堆冷冷地对尚武强道:

“我谅你没这个胆量!”

不料,话刚落音,尚武强狞笑着打开了枪上的保险,疯狂地吼道:

“我没这个胆量?只要你敢动一动火上的肉,老子立即开枪!莫说是你,就是我亲爹,老子也不饶他!”

她这才注意到火上那已变得焦黑的肉,她一脚将肉踢翻了,鄙夷地骂道:

“畜生!谁也不会吃你的臭肉!你就守……守着这块臭肉做你的野兽吧!”

她转身走了,走得那么坚定,那么义无返顾,仿佛她从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似的。

坚定而尊严的脚步没能迈出多远,她支撑不住了,眼前~黑.栽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火堆旁,满脸泪水的尚武强正木然地守在她身边盯着她的面孔看。

他口中在呢呢喃喃地唤着她:

“萍……萍……”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

“萍,原谅我!原……原谅我!”

她看到了那被她踢倒了的树棍,看到了那块令她恶心的肉,她记起刚刚发生过的被尚武强称作“生存法则”的那一幕。

她理了理头发,认真地判定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态,觉着自己还能站起来,走出去。

她用手按着地,要站起来。

尚武强忙着去扶她。

她一下闪开了,抬起手臂,用尽平生的力气,对准尚武强的睑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畜生!”

尚武强被打得歪在地上。

她不管。她摇晃着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大路上走。她就是再倒下.也决不能倒在这弥漫着臭肉气味的地方了。她是个女人,也是个抗日的中国军人,她宁愿死,宁愿死在被千万双军人脚板践踏出的大路上,也决不愿与一个非人的野兽为伍而苟活着。

不,不,她不死。她为什么要死呢?难道这一路上死的人还不够多么?难道她去死,许多善良l的人都去死,而只留着尚武强这类两脚野兽活着害世害人么?!不,不,为了人类的良知,她也得活着,最后看看尚武强之类的下场!她要把这个上校副主任的卑劣灵魂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曝晒,在文明世界里亲手剥掉他身上辉煌的外衣。况且,她才二十二岁呀,全民族的艰苦抗战还没结束呀!她十七岁唱着抗日歌曲走上战场,走进军人的行列,不是为了死在缅甸的深山老林,而是为了一个民族的自主生存。

生的意志来得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顽强,这么执拗,阴暗的日子让人恶心,可毕竟已经过去,她面对着的是属于她,也属于一个伟大民族的未来。

这日上午,她在一座阴沉沉的大山前,看到了一个木牌,上面写着:

“由此距新平洋一百二十英里,距坎地一百八十英里!”

字下面照例是个长长黑黑的箭头。

一瞬间她变得很失望,一百二十英里,凭她现在这个样子,十天也难走到,况且,她又连一点食物也没有了。

死亡的危险依然像恶鹰一样在她头上盘旋,随时有可能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