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烟不坏!”

刘子平想。

坐在棕褐色猪皮蒙面的高靠背椅上,刘子平贪婪地抽着烟,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前的景状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大办公桌后的高桥太君,太君身后墙上的太阳旗,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都和他拉开了距离,仿佛一个遥远的旧梦中的景物。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支和三八步枪子弹差不多长的小白棍,从放到干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没拿下来过,灰白的烟灰竞没有自己掉下来。

这烟确实不错。

刘子平抽完了一支,将烟头扔到了地下,用趿着破布鞋的脚踩灭了,一抬头,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烟。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那盒烟上多停了一会儿。

托着下巴坐在桌后的高桥太君笑了笑,很友好地说: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气的不要!”

他冲着高桥太君哈了哈腰,点了点头,又哆嗦着手去摸烟。

第二支烟点着的时候,他不无得意地想:自由对他来说,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他把那桩巨大的秘密告诉面前这位日本人,这位日本人定会把应有的报偿支付给他,以后,他想抽什么烟,就能抽什么烟.想抽多少,就能抽多少,想什么时候抽,就能什么时候抽。

秘密在他心中。这无疑是一笔财富,是一笔任何人也抢不走的财富。他要靠这笔财富换取生命的自由。在做这笔交易之前,他得弄清两点:第一点是买主的诚意,第二点是能索取的最高价钱。

对第一点,他不怀疑。面前这位高桥太君无疑是有诚意的,高桥太君一直在这高墙下面搜索阴谋,他出卖给他的,正是他所需要的阴谋,这交易他自然愿意做。高桥一般不会卸磨杀驴的,若是他卸磨杀驴,日后谁还会和他合作?!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谨慎,踹水过河似的,一步步试着来。

第二点很难说。闹得好,日本人或许会将他放掉,再给他一笔钱;闹得不好,他还得留在阎王堂里给日本人当差。给日本人当差他不能干,那样,迟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里。张麻子留给他的教训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口,决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来!卖东西就要卖个俏,卖得不俏,没人要。他要做的是一笔一回头的大生意,一锤头砸下去,没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们斗,也得和日本人斗哩!

第二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高桥太君说话了:

“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他慌忙点点头,极肯定地道:

“是的,太君!他们要逃!好多人要逃!”

“有人在战俘里面,唼,串联?”

“有的!有的!”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是买卖开张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来和他做这笔买卖,根本不涉及买卖本身,说多说少,说轻说重都是无害的。

高桥像乌龟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长,小眼睛炯炯有神:

“谁在串连?”

想了一下,决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点给高桥太君尝尝:

“是孟新泽,六号大屋的!”

高桥太君皱了皱眉头:

“孟——新——泽?孟……”

太君站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柜子旁,顺手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叠战俘登记册和卡片。

他知道高桥太君要干什么,讨好地道:

“太君,孟新泽的战俘编号是‘西字第。五四二’号!”

高桥太君一下子将那张O五四二号卡片抽了出来,看了看,用手指弹着说:

“姓孟的,做过连长?”

“不!他是营长,是六十军一O九三团炮营营长!被俘时,他欺骗了太君,现在又是他在战俘中串通,唆使战俘们不给皇军出煤,通通的逃跑!”

高桥攥起拳头,在桌上猛击一下:

“我的,今夜就让狼狗对付他!”

他慌忙扑到桌前:

“太君,高桥太君!这……这样的不行!”

“嗯?”

高桥太君瞪大两眼盯着他看。

他更慌了,探过身子,低声下气道:

“太君,据我所知,战俘中有个反抗大皇军的组织,我只知道一个孟新泽,其他人还没弄清楚,另外,这些人还在和外面联系哩,那个联系人也没找到。我……我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报告!”

高桥太君点了点头,鸡爪似的手压到了他肩头上:

“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帮助我的,我的,不会亏待你!我的,把他们一网打尽,把你放掉!放掉!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这点秘密渣儿,高桥太君一尝,就觉着不错哩!

高桥太君慷慨出了价。出了价,自然想看看下面的货色,高桥太君又开口了:

“他们的,串连了多少人,四号井的战俘,他们串没串过?他们要什么时候逃?”

这些问题,他确乎不知道,但,他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做买卖不能这么老实:

“太君,他们串连了不少人,各个号子都串了,四号井也串了!什么时候逃,外面的游击队什么时候来,我还不知道!估摸就在这几天吧!”

高桥太君吃惊了,叫道:

“这不是逃跑,是暴动!我的,要把他们通通枪毙!”

“是的,太君,是该通通枪毙,不过——”

高桥太君笑道:

“你的放心,现在的,我的不会动他们,大皇军要把他们和外面的游击队一网打尽!”

“太君高明!高明!”

高桥又问:

“来接应暴动的,是哪一支游击队?是共产党乔锦程?还是那个何化岩?”

“这个……这个,我的不知道!”

“和外面游击队联系的人是谁?你的,也不知道吗?”

他想告诉高桥太君:他怀疑井下二四二O窝子的矿警孙四,甚至想一口咬住孙四,然而,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妥:倘或孙四真是秘密联络员,那么,抓了孙四,暴动就不会按计划进行了,游击队就不会来了,他的秘密也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太君,我的,真的不知道!”

高桥太君显然很失望,但脸上却堆着笑。

“那么,回去以后,你的,要把这个联络人找到!要尽快把暴动的时间告诉我,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转身回去了,临走时,又向桌上的烟看了一眼。

高桥太君让他把烟拿着,他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拿。那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了一句挺高明的话:“小不忍则乱大谋”……

刘子平被提走时,六号大屋的弟兄们都在睡觉;刘子平回来时,六号大屋的弟兄们依然在睡觉。孟新泽却没睡,他眼看着刘子平心慌意乱被提走,又眼看着刘子平满面愁容地走进来。刘子平在地铺上躺下时,孟新泽轻轻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