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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人的消息越多,后方医院就越加忙碌。有战事就有伤员,战事多伤员就更多。后方医院所到之处,常常是整个村子都成了病房。后方医院还住在代安。

日本战俘松山槐多也一直跟着后方医院活动,目前他快要成为一名外科医生了。他穿着八路军的军装,身系白围裙,挨家串户地为八路军伤员打针换药,看上去和八路军没什么区别。村民们大都不知道他是个日本人。关于他的去留,上级找他谈过几次话,松山槐多表示他决心要留在后方医院。他工作积极,对人和蔼,和大家相处得很友好。他平时少言寡语,和有备单独相处时,话才多起来。他喜欢操着他所掌握的汉语,和有备无拘无束地交谈,只在取灯牺牲以后,他才远离了有备许多天。那时他不敢再接近有备,他知道他的同胞抓住有备的姑姑都干了些什么。那些日子有备对槐多也变了态度,他沉着脸,看见槐多只当没看见。槐多很苦恼,后来他终于想出办法改变了他和有备的关系。一天早上,有备睡觉醒来,发现枕头边上有一张纸,他一看便知这是槐多本子上的纸。有备拿起纸来看,纸上是一幅画,画个日本兵跪在地上,脊背上写着松山槐多,画旁还有标题,标题是:日本人认罪图。有备拿了这张画去找槐多,槐多对他说,纸上的松山槐多并不只是槐多一个人,他代表全日本,总有一天日本会向中国认罪的。

有备原谅了槐多。他对槐多说:“你不要躲着我了,我想清楚了,我对日本人的仇不会记在你的身上。现在全世界都在为我取灯姑报仇呢。”

槐多哭了。

这天上午,有备和槐多为一个伤员换完药往回走,不知不觉走到村外的梨树趟子里。代安村正处兆州梨区,村子被梨树包围着。这里的梨属兆州的上好品种雪花梨,听代安人说,哪棵梨树都有几百年。正值七月,梨只待成熟,槐多和有备不断用手扒开挡住他们去路的树枝朝梨园深处走。槐多问有备:“有备,你说现在是我带着你走,还是你带着我走?我是个日本战俘,你是个八路军。”有备说:“依我说,都可以。我是八路军,可你的岁数比我大呀。”槐多笑了,说:“你的回答是很机智的。”他们走到梨树趟子深处,就着一块细沙土坐了下来,梨们齐着他们的眼睛。槐多伸手托住一个青梨说:“那时候,我们面前要是有个青梨就好了。”槐多一说那时候,有备就知道他说的是战前,“那时候”是指他的一次旅行。槐多去东京学美术以前,在属于长野县的信州念中学,家里还有当农民的父母和一个妹妹。父母努力培养着槐多,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公司职员。槐多也希望按照父母的意愿考取大学,报答父母的厚爱。可是中学里有一位姓加藤的美术老师却把他带上了学习艺术的道路。为了培养槐多对美术的兴趣,加藤不辞辛苦,经常自己出资赞助槐多到各地去看美术展览。有一次他们在京都看一个叫“二科会”的法国画展,就在这个展览会上,加藤老师还为槐多买了一本德富芦花著的《自然与人生》的书,这是一本描写法国画家柯罗的书。一次画展一本书,终于使槐多下定决心去考东京美术专科学校了。有了决心,接下来便是在这种决心鼓动下的旅行。加藤老师是决心要让他的学生认识日本的山川之美的。加藤又邀了两个学生,他们一行四人,由加藤老师带领,在一个假期走遍了长野的山山水水。同行的同学中还有一位女生,这给他们的旅行增添了浪漫。他们一路走着、画着,大自然、友谊和爱情常使槐多激动得不能自制。说到爱情,槐多总要解释一句:“其实我那叫什么爱情,只不过是对那位同行女生的倾慕罢了。我倾慕人家,可人家并不倾慕我。我看见人家心就跳,可人家就知道为我们烧水做饭,饭熟了就喊:‘喂,我说槐多,你不吃呀?’那时我正在山上看着她发愣。”有备说:“正在倾慕?”槐多说:“正在倾慕。”自此有备脑子里便多了一个形容词叫倾慕。

“其实饭也没什么好的,也就是农民的饭食,煮萝卜。”槐多说。他手托眼前的青梨,又想起了那次的旅行。是啊,那次要是有个梨该多好。有备也替槐多想。槐多说:“其实萝卜在我们那一带算是最好的食品了。”他说,每逢他放假回家,母亲也是早早煮好一锅萝卜等他回来。

听见槐多说萝卜,有备插话说,他爷爷就喜欢种萝卜,可他奶奶说,爷爷总也种不成。槐多没有询问有备的爷爷种萝卜的事,因为他又想起了他们那里的芥末。他对有备说,他们那里除了萝卜还有芥末。离他们村子不远有个地方叫穗高町,专门种植芥末,穗高町的芥末全日本有名。槐多问有备兆州有没有芥末,有备说,兆州也有芥末,长得和油菜差不多。待芥末开了花打了籽,把籽轧成末,就是芥末粉。槐多说,穗高町的芥末不这样,不吃籽,专吃根,把根轧成芥末酱。你到穗高町去参观,农民做的芥末酱可以随便品尝。“好吃呀!”槐多说。

槐多给有备讲萝卜和芥末,每次都能讲出联系着萝卜和芥末的许多故事。故事把有备带到一个个不可知的神秘地方,就像槐多的美术学校一样神秘:画室总连着天窗和模特儿,教具总连着阿波罗和双面女神。萝卜和芥末总连着日本的山川和槐多的“倾慕”。

槐多的话题大半都结束在他的应征入伍,当时他是东京美术学校西画科三年级的学生。他有一副叫《静》的作品画了长野县的黑姬山,刚刚参加完学校的年展,他便应征入伍了。他们从神户上船向中国开拔时,加藤老师到港口来送行,还不忘送给他两个速写本。他倾慕过的那个女生也来了,她没有学美术,现在她已是加藤夫人。原来在那次旅行中她倾慕的是她的老师加藤。可槐多一点也没有忌恨加藤和那个女生,他对有备说:“自作多情的事是常有的。”

槐多的描述,有备并不是都懂,但槐多还是像面对大人一样向有备倾诉。他手托着兆州的青梨,又给有备讲了些旅行、萝卜和芥末。天近中午时,他们才回村,在村口碰见了西贝时令。

槐多不认识西贝时令,西贝时令却认识他,敌工部早就注意过这个日本人了。时令的眼光先在槐多身上扫了一下,就转向有备说:“邻家,你看巧不巧,我正找你们哪。”

有备立正似的冲时令站着。他和时令虽然是邻居,但岁数相差太大,平时相互少言语,现在时令突然一叫他“邻家”,他还是有几分拘束。他立着正说:“时令叔,你找我?”时令的眼光又从有备转向槐多说:“找你也找他。”槐多和有备都觉出事情有些奇怪,正在不知如何回答,时令又说:“走吧,有备先带我去找孟院长吧,孟院长会把以后的事告诉松山槐多同……先……”时令想对槐多称同志,又想称先生,却半途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