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3页)

正要出门的小董觉得大娘的话有道理,就自作主张对有备说:“还真不能大意,咱住下吧。”说着就又返回屋里。他们解下身上的包袱,大娘开始给他们点灯扫炕。

大娘把一盏灯放在灯墙上,够过笤帚把炕扫净,又对他们说炕角有被单,让他们自己拽。大娘说完就要出门,小董方才明白大娘是要把这盘大炕留给她和有备这一男一女。其实八路军在行军中常有男女同宿一间屋子的事,战时的一切非常都属正常。可是面对这盘大炕,小董和有备还是愿意留下大娘和他们同宿。小董挽留大娘,大娘却说,医院人爱干净,她自己常常不洗漱,她自有睡处。大娘又告诉小董,院里有水缸,水缸旁边有洗脸盆,让他们洗漱。说完就闪出屋去。小董留不住大娘,和有备在水缸旁边简单洗漱后,先回屋上了炕。她跪在炕上找被单,原来被单也只有一条。她猜想也许这是大娘的疏忽,也许大娘家就没有第二条,便又想到战时的一切非常都属正常。她把一团被单扔到炕的正中。

小董在炕上找被单,有备只在炕下站着。小董说:“有备,快上来吧,这样睡也不是头一次。”有备说:“先前人……多。”他的意思是说,先前他们行军住宿,男女同住的事有过,可那是全医院的人挤在一起睡,而今晚只他和小董两个人。小董见有备不上炕又说:“算啦,人多人少还不都一样,都怪环境残酷的过,还讲什么条件。讲这讲那咱们都别睡了。”她再次招呼有备上炕,有备才一迈腿上了炕。他光着脚在炕上一站立,脑袋几乎顶到了檩梁。小董这才觉出这有备真是个大男人了,心想我还老把他当成从前笨花那个孩子。

小董在被单的这一厢盘腿坐下,有备也屈腿坐在被单的那一厢,他们当中隔着那团紫花被单。一时间两人无话,一盏油灯在灯墙上着得很旺,噼噼啪啪地爆着灯花。两个人的影子扑散到炕上,又扑散到墙上。他们看着炕上墙上的影子,都觉得说了一天的话,话好像都说完了,再开口谁也不知道将是怎样的一个话题。小董在想,有备也在想。还是小董先找到话题开了口。

小董对有备说:“有备,咱睡吧。”

有备说:“睡吧。”

可俩人还是坐着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小董问有备:“有备,你说咱粗睡还是细睡?”

冀中这一带人谁都懂得粗睡和细睡的区别:粗睡是和衣而卧,细睡是要把衣服脱光。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有备也没有做出回答。本来他是要说粗睡的,又觉得一天的劳累,只有细睡才能解乏。可细睡……哪能呢。

小董见有备不做回答,冲有备扭过头,笑着说:“这样吧,咱不讨论了,也不强求一致。我先吹灭灯,剩下的事个人处理。我喊一二三,就吹灯。”小董说完喊了个一二三,吹了灯。

黑暗笼罩起这屋子和炕,只有窗纸很白。今晚月亮正圆,月亮正对着窗子照耀。有备只听见被单的那一边小董的一阵窸窸窣窣,心想小董莫非要细睡?不可能。小董一定是粗睡,她窸窸窣窣是在解绑腿呢。有备也摸索着解下绑腿,解下绑腿才感到浑身的轻松。他和衣躺下来,开始找他那半边被单。果然小董为他留出了属于他的那半边。有备抓着了被单,但没有去盖,一身衣服是可以顶被单的吧。他转过身背冲着小董闭住眼,他想忘掉身后粗睡或者细睡的小董,只有忘掉小董他才能够入睡。刚才他在小董面前竭力装着对这盘炕的平静和无所谓,其实从他知道大娘留给他和小董一盘大炕那时起,他就不平静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身上一阵阵冒着汗。小董是个女的。

有备想忘掉身后的小董,小董却又在黑暗里说话了,她说:“有备,你小时候玩‘过家家’吗?”

有备说:“也玩。”

小董问:“你装过新女婿没有?”

有备说:“也装。”

小董又问:“你会作揖吗?”

有备不回答。有备不回答是因为他觉得作揖最难,而新女婿首先要会作揖。那些十字披红双插花的新女婿,穿着不随身的长袍马褂,逢见乡亲,把手一抱,拳头举过头顶,腰也跟着弯下来。随着腰的直起,抱着拳的手再自然垂下。有备觉得这个动作最难。儿时他就背着家人做过演练,却没有一次成功。

有备没有回答,小董已经在黑暗中打起了小呼噜。有备听见小董的呼噜,反倒把闭着的眼睁开了。他再看这黑屋子时,刚才的黑暗不见了,他看清了屋里的一切。有备小时候就知道,人在黑暗中闭一会儿眼,再睁眼时就能看见黑暗里的一切。有备用这一知识,经常为自己设置一些举动。秀芝让他到黑屋子里去拿东西,嘱咐他先点上灯,他偏不点。他在黑暗中紧闭一会儿眼,再睁开时就能看见他要拿的东西。向家有个很深的山药窖,秀芝让他下窖拿山药。他刚下去时窖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沉住气,闭一会儿眼,再睁眼时大块小块的山药就能分清了。后来抗日了,村里有了地道。有备能在地道里不点灯,熟练地四处穿行。来医院后,有备问小董这是什么道理,小董告诉他,这是人的瞳孔能放大能缩小的缘故。人在黑暗中闭眼的过程便是瞳孔的放大过程,只有瞳孔放大了才能看见黑暗中的一切。猫和猫头鹰晚上能看清周围,都是因为瞳孔的放大。

现在有备的瞳孔放大了,他看清了屋子看清了炕,月光透过窗纸把光明铺了一炕。有备还是想着一件事:小董是粗睡还是细睡。他把小董的粗睡和细睡在脑子里不停地做着转换,还是得不出结论,便很想转过身去看看。小董近在咫尺,屋子又是这样明亮。有备朝小董转过身,他看见了小董,结论也有了,原来小董是细睡的。一缕月光正照在小董光着的肩膀上,被单只潦草地遮着胸。她的头发扑散了一枕头,打着呼噜睡得很香。有备连忙又把身子调转过去,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光明。这时就听小董翻了一个身,一条胳膊冲有备甩过来,胳膊拍在炕席上,拍得很重。这使已经转过身去的有备又生出要看看小董的念头,他再次转过身来看小董,原来小董的翻身把她自己翻成了个“光屁溜儿”。她斜趴在炕上,被单让她揉搓在身子底下。她那早已发育成熟的臀部,鼓绷绷的像两座放光的小山。有备的心一阵猛跳,他背过身去决心远离这两座放光的鼓绷绷的小山。但睡眠离他越来越远了,他觉得身上的大汗正浸透着他的军装,紧闭着的眼皮跳动不止。他想,也许这就叫心惊肉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