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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农粪厂的经理向喜正在扫院子。向喜每天都要把院子扫干净,他也常对几个伙计说,粪是粪,院子是院子。粪脏,院子可不能脏,开粪厂不能不顾院子。几个伙计很注意向喜的嘱咐,他们每天都不忘把院子打扫得清洁利索。遇有伙计倒不开手时,向喜就亲自拿起扫帚扫。他先用喷壶把院子喷湿,待水迹渗入土中,院子尚潮时,才拿扫帚扫。这样,院子不起土,还分外显出些生气。

今天厂里无人,两个伙计到西关拉粪去了,另一个刚刚出门去买面。院中只向喜一人。他把院子喷了一遍水,便走到他的萝卜地,察看他的灯笼红萝卜。六月本不是种萝卜的季节,种萝卜应该在头伏以后——头伏萝卜二伏菜。可向喜想做些新的试验。早年他在笨花家里种萝卜,种不成,是不懂底肥的重要。底肥就得上大粪干。那时他不懂粪干和生粪的区别,只让群山多上生粪,结果生粪就烧死了萝卜。粪干有劲,但性质柔和。那年他在保定家里种萝卜,从西关买过粪干施肥。还不知结果时,他又匆匆离开保定回到了兆州。后来,二太太顺容来信说,他的萝卜被日本人修停车场给铲了。现在正值六月天,种萝卜仅是个试验吧。向喜已经发现萝卜缨子长得太旺,这又是个不好的征兆。

向喜正在看萝卜,有个人从天而降似的降落在他的萝卜地里。这人中等个儿,肤色黝黑,脸上还打着彩;上身光着膀子,下身却穿着一条红绸子彩裤,脚上是一双黑洒鞋。这人一看见站在萝卜地里的向喜,“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头点地地喊起了救命。向喜一看此人面貌、穿着奇特,心想这里必有缘故,便一把将他拉起来,二人来到码粪干的秫秸厦子里。

向喜问来人:“你是何人?”

来人说:“不瞒您说,您一看我带着妆,就知道我是个卖艺的。”

向喜说:“你来自何处?”

来人说:“我来自吴桥。”

向喜说:“怨不得听你的口音有点熟。”向喜对吴桥口音是不生疏的,这口音提示着他继续向来人发问道:“你有什么武艺?”

“我是个耍杂技的。”来人说。

吴桥和杂技又使向喜不由得再问来人:“你搭的什么班?”

来人说:“搭的玉鼎班,玉鼎杂技魔术团。”

“这玉鼎班班主是何许人?”

“班主名叫施玉蝉。”

“施玉蝉现在何处?”向喜似在追问了。

来人说:“刚才在大棚里,现在散了。我们闯下了大祸!”来人说着就要往粪干里钻。

也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跳进了向喜的萝卜地,是个日本兵。

秫秸厦子里的向喜和来人都看见了那个日本兵,向喜对眼前的事已经判断出了个大概。他一弯腰,连推带搡把来人藏在了粪干里。粪干像一堵墙挡住了来人。

向喜不紧不慢地从厦子里走出来,拿起扫帚就要扫他的院子。日本兵用半生的中国话问向喜:“你的什么的干活?”

向喜指了指满院子湿的和干的大粪。

日本兵问:“那个人到哪里去了?”

向喜假装糊涂地说:“我的人,拉粪去了。”他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一辆粪车。

日本兵听懂了向喜的话,可他觉得向喜是在支应他,他突然对向喜横眉立目地吼道:“八格牙鲁!”

向喜知道这是日本兵在骂他了。他不再和这个兵说话,拿起扫帚又开始扫院子。日本兵上前夺过了他的扫帚,要他继续回答问题。向喜明白日本兵是要他交出那个演员的,便装得更加糊涂。日本兵见盘问向喜没有结果,就独自开始搜索。他跑进屋里搜查一阵,又从屋里跑出来观察院子。他终于注意起不远处那几排码放粪干的厦子。他猫着腰,如临大敌般地向厦子一步步逼近。向喜顺手抄起一把舀粪的铁勺跟了上来。日本兵搜完了一个厦子,又来到第二个厦子里。他的步子更加小心,也查看得更加仔细,不放过每一个空隙。他竟走到了那演员的藏身之处。

当日本兵开始搜寻时,向喜也开始作各种假设:他假设这个兵真的发现了那演员。现在这个假设眼看就要成为事实,向喜就要面对这个事实了。深谙兵法的向喜,懂得两军交战时,当你不希望对方发现你的隐蔽目标时,有两种办法:一是引开对方,二是消灭对方。引开是个权宜之计,消灭对方才是个最彻底的办法。向喜决定用第二种办法,他选择了消灭对方。日本兵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可说是近在咫尺。向喜举起了他那个舀粪的大铁勺。当日本兵就要动手扒开眼前的粪干时,向喜在后面抡圆粪勺朝日本兵头上狠击下去,日本兵歪倒在粪干旁边。向喜冲他的脑袋再击一勺,瞬间血和粪汤糊住了日本兵的脑袋。

玉鼎班的演员听见响声从粪干堆里站了出来,看看倒下的日本兵,看看手持粪勺的向喜,“咕咚”一声又跪倒在地上,大叫一声“掌柜的”说:“我可给你闯下大祸了!”

向喜伸手拉起演员说:“快逃命吧。”

演员想跑又指指地上的日本兵。向喜说:“来,让他进粪池!”向喜和演员把日本兵抬起来丢进粪池。向喜又让演员洗了脸,脱了绸裤、洒鞋,把自己一条紫花裤给演员穿上,送演员跳出院墙。当院子里复又空寂下来,向喜才努力思想起施玉蝉的名字和长相。说实在的,施玉蝉没有给向喜留下更深的印象。这并不是说向喜对施玉蝉缺少爱恋之情,而是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太短暂。施玉蝉离他而去之后,向喜便没有更多闲暇思念施玉蝉了,令他自顾不暇的事一件件接踵而来。在后来的那些年里,他只有把对施玉蝉的爱恋和歉意,一股脑儿都给了取灯。

向喜想着往事,想到取灯现在的归宿,倒也觉得欣慰,他决定不再想她,就把演员脱下的彩衣也扔进粪池,便开始了他的等待。他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他知道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弄死个日本人,这大半是个以命抵命的结局。开始,他并没有想和那个日本兵以命抵命。但事情的发展往往不随人愿。是什么原因使向喜举起了粪勺?是他听见了玉鼎班和施玉蝉的名字,还是他听见日本兵骂了他“八格牙鲁”,还是他又想起了保定那个小坂?也许这些都不是,也许就是因为日本人要修停车场,铲了他保定双彩五道庙的那块灯笼红萝卜地吧。

向喜开始等待,他从房中炕洞里找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一支手枪,德国造的狗牌撸子。枪很老了,这还是那年在汉口文昌门码头和孙传芳告别时,孙传芳送他的。当时,因宜昌兵变,湖督王占元被免职,向喜的陆军十三混成旅番号被裁撤,他将离任赴保定。后来,又有多少支更时尚的手枪经过向喜的手,但他弃甲为民时单保留了这支。他从军旅生涯的最后一站徐州一直把它带到现在。当他作为难民离开保定,顺容给他收拾饭盒时,他把它埋在了饭盒的第三层。当时饭盒的第一层是干桃酥,第二层是两个馒头和一堆保定酱菜,第三层是一碗凉米饭,手枪就埋在米饭里。饭盒躲过了日本人的检查。向喜定居粪厂后,这枪就被他一直藏在炕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