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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贝家不见了西贝二片,西贝二片又去了哪儿,就很少有人知道了。有时连西贝二片自己也奇怪地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呀?

西贝家的大车赶出了笨花,又走出好远,车上还是有人发现了西贝二片的消失。发现者是二片的婶子,小治的媳妇。小治媳妇爱站在房上骂街,也爱关心残疾侄子二片。二片的衣服大多是她为他剪裁、缝补、洗涮。吃饭时,她发现二片跳荡着盛粥的困难,就把一碗碗的粥送到二片眼前。当家里不见二片时,小治媳妇也常着急地说:“找找吧!”现在,坐在车后尾的二片的婶子说:“二片呢?要不我回去找找吧。”她不愿意这位侄子和日本人有什么遭遇,一条腿看起来跳得快,可跳不了多远还得跪着走。他可走不过日本人。

赶车的大治说话了,他是二片的父亲。大治“呲打”着兄弟媳妇说:“找什么找,莫非日本人还捉他这号人?”

西贝牛也发现了孙子二片的不在,看看离村子已远,就命令全家说:“走吧,日本人捉不住他。”他的看法和大治相反。

对于二片的不在,小治没有发表议论,他还在想他的那些火药。他想,这物件要是被日本人发现,没准儿就会给西贝家惹下祸端,这东西连着通八路的嫌疑是显而易见的。当他们再回到村里时,说不定连房子带柴火都得被烧光,那棵大槐树也会被烧成一棵秃槐树。

一车人不再提梅阁,没有人谈到日本人会不会捉梅阁,她是个久病的病人。

西贝家的车上没有西贝二片,原来西贝二片像闪电一样又闪回家中。西贝梅阁更不知道这位在她心里一直印象淡薄的弟弟,此时正和她一起待在家里。刚才,经过家人那一番软硬兼施的劝说,经过和这番软硬兼施劝说的对抗,梅阁心里更加平安了。原来信仰就是这样,当你信得不坚定时,有时对主还真存有三心二意。当你信得坚定时,你才会感觉到信仰的奇妙。梅阁经过和家人的一番争执,再次感到自己离主更近了一步,主就在天国向她招手。此时日本人的来与不来对她来说已是微不足道,假如由于日本人的到来能促使她进入天国,这岂不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若用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来形容梅阁自己,她已是病入膏肓。想到此,梅阁的两只手开始抚摩自己的身体。她摸了自己那塌陷的胸膛和条条肋骨,又去摸自己那刀背一样的胯骨,和那连毛发都养活不起的高耸的耻骨。她抚摩着它们,把往事都想了个遍。她知道现在留给她的时刻就是回忆往事的时刻。一时间所有她认识的人的音容笑貌,一齐向她拥来。她对这些拥来的人做着清点,她愿意留下几位最最值得她回忆的人,这是向文成,这是取灯,这是素,这是山牧仁……她连同艾、秀芝都想到了,惟独没有想起西贝家的人。这使她觉得很惭愧,她是姓西贝的呀。想到此,她才决心要想想家人。于是爷爷西贝牛、父亲大治、叔叔小治、她娘(梅阁至今不知娘的名姓),还有爱上房骂街的婶子。最后她想到了哥哥时令那个“各拧”人。想到时令的各拧,她对家人又失掉了兴趣。她猜这不是想念,只是想想而已。后来,她竟连想想的力气也没有了,便把头枕在枕头上开始静听。她听见院里有声音,像是有人在摆弄东西。虽然窸窸窣窣声音微小,但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现在整个儿一个笨花村除了这微小的声音,什么都不存在了,连平日的鸡狗叫都消失了,树上的知了也飞了。

院里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件什么工具被扔在了地上,也许是一只锤子,也许是一把钳子。梅阁从枕头上欠起头冲院里问了一声:“谁呀?”院里果然有人回答了:“我。”梅阁听出这是二片。刚才梅阁把西贝家的人想了个遍,单是没有想起二片,二片却就在眼前。

梅阁听出是二片,就又问了一句:“二片你没走?”二片说:“没。”梅阁说:“你进来。”梅阁的话音刚落,二片就闪进了屋。他那一条独腿在地上紧折腾两下止住蹦跳,金鸡独立似的站在了梅阁跟前。

平时,西贝梅阁和西贝二片是素不交流的,二片远离着她,她也远离着二片。现在西贝家却意外地留下了这两位素不交流的姐弟。

梅阁说:“二片,你怎么不走?”

二片说:“你怎么不走?”

梅阁说:“我不想走。”

二片说:“我也是。”

梅阁发现二片说话时手里有一个小包袱,他紧紧地攥着它。她想,二片的“体己”吧。

梅阁又问二片:“你打算怎么办?”

二片就反问梅阁:“你打算怎么办?”

梅阁说:“这也是你问的?”话里又带出对二片的轻蔑。

二片感觉到梅阁对他的轻蔑,心里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对我说话。

梅阁也在心里说:把我的打算说给你,你能懂?你能知道天国近了时候到了说的是什么?

姐弟俩还是说不成话。一阵冷场,二片一个转身就往院里跳。跳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对梅阁说:“咱俩做饭吧。”

梅阁一听二片要做饭,受了感动似的,想,真是意外,怎么也有了人话。她往起欠了欠身子想坐起来。二片见梅阁想起来,知道姐姐还光着身子,一个箭步跳到院里。二片爱看女人,可他知道姐姐是不能看的。

二片跳到厨房去笼火,梅阁也挣扎着穿上衣服,头重脚轻地来到院里。已近中午的毒太阳通过她家的大槐树,光芒四射地照得她睁不开眼。梅阁挪着自己来到厨房门口,见二片真笼起了火,正拿瓢添锅。她就坐在灶坑里,替二片拉起风箱。她费劲拔力地拉了两下,问二片:“二片,你做什么饭?”

二片说:“拌疙瘩,咱也吃顿好的。光吃山药白粥了,什么都是咱爷爷说了算。”

梅阁听二片说要拌疙瘩,也没阻拦,心里说,由他吧,各拧劲儿比时令也不在以下。她拉着风箱,二片就掀开缸盖找白面。他把缸和罐找了个遍,找不着,便没好气地说起不三不四、没大没小的话来,他没有人称地说:“叫日本人吓跑了恁还不算,还把米面拿个净。吃个……”他想说句脏话,没说出来。

厨房里没有米面,只有开水。梅阁说:“算了,反正我也吃不下饭,你就‘欠’一会儿吧。”

二片说:“光知道给他妈牲口煮料,哪怕给咱留点儿黑豆呢。”

梅阁说:“别说脏话了。咱娘不煮料,也喂不好牲口,你就说咱爷爷……吧。”

二片说:“咱爷爷该当个老绝户。”

二片说得更生分了。梅阁觉得还是和二片对不上话,就把腿一屈,团坐在灶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