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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对有备的要求或许有“暴虐”的成分,正因为他对这个小儿子也寄予着希望。当他面对山牧仁送给他的那一荆篮番茄、羊奶和来杭鸡蛋时,这些高营养的食品使他首先想到的是小儿子有备,他切盼他健康成长,他切盼他长成一个武备模样的有备。

现在,西贝牛走了,向家开始围住红石板桌吃晚饭。吃饭的有向文成、同艾、秀芝、有备和取灯。

夏天取灯来笨花,本打算只在笨花住几天。但同仁中学因为局势的缘故迟迟不能开学,取灯就在笨花住了下来,她觉得她已经融入了向家。刚才取灯在厨房帮秀芝拉风箱做饭,听见大哥向文成在院里和西贝牛说话,便不时停住风箱听听。后来西贝牛走了,取灯见正是停火捂锅的时候,就停了风箱从厨房来到院里。她把一只纤尘不染的锃亮灯罩扣在一盏煤油灯上,划根火柴替向文成点着。油灯把红石板照得很亮,月亮也升起来,向家的院子更显敞亮。取灯点完灯,又进厨房端出秀芝切好的咸菜,再把秀芝盛好的粥一碗一碗端上饭桌,直到全家围上红石板吃晚饭时,她才接上刚才向文成和西贝牛的话题。

取灯说:“大哥,牛爷同意梅阁受洗了?”

向文成说:“也不能说同意,他是对受洗有误解。可拦也拦不住,梅阁又不听他的,所以才来找我。”

取灯说:“闺女们也净拿受洗当笑话讲,说山牧师让受洗的男女都裸体着披个包袱皮下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真实了。不过越是这样我倒越同情梅阁了,顶着多大的压力呀,长得又那么单薄。”

向文成说:“这就是宗教和老百姓之间的矛盾所在。宗教要争取信徒,老百姓对宗教又持排斥态度。有时候我也常为山牧仁想他在兆州的前途。”

向文成全家吃着饭一直说教会,说梅阁的受洗。取灯又说:“我就支持她,像她这种性格的人,就应该多给她点人生的自由,这对她的生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同艾说:“大粪牛是个死榆木疙瘩,管那么多干什么。”

秀芝说:“可怜见,那天拿着块花哔叽给我看,个人裁,个人做,也够痴心的。”

向文成说:“取灯。”

取灯说:“哎。”

向文成说:“这受洗的仪式我还真想见见,也是给梅阁一点安慰。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带上你们,咱们都去。”

同艾听向文成说要带大家去教堂,就说:“我数叨大粪牛行,可我不进教堂。一家人招摇过市的。”

取灯说:“娘,你不用去,你去动静太大。我和大哥、大嫂、有备去。”

众人说话间,向文成已经停住碗筷,仰头直对着天上的星星出神。取灯看看想事的向文成说:“大哥,我看你主意已定,那咱们就去吧。”

向文成“嗯”了一声就找有备,他见有备端碗在远处转悠,就喊有备过来。

端着碗转悠的有备没想到父亲喊他,但他对家里人议论的事,心里很明白。他知道家里人支持梅阁去受洗,其实受洗的仪式他倒见过,这一点他比家人明白。去年他和几个孩子去教堂看受洗,黄长老不让他们进门,他们就登上砖摞,捅破礼拜堂后窗户的窗纸往里看。他见过那个灌满水的大池子,还看见教堂里早早就生起了一个大洋炉子,热气直往外扑。他还看见有一队男女走进来,有人把他们搀扶到水池子里。那些人并不是光着身子只披一件包袱皮,他们都穿着又肥又大、扫着地的大白袍子。有人把他们往水里领倒不假,可那不是摁,是他们自己一步一步地往水里走。后来受洗的人从水里走出来,讲台上就开始唱歌、演节目……端着碗的有备听见爹喊他,就知道是为梅阁的事。他走过来,把饭碗放在石板上,靠住姑姑取灯。

向文成说:“知道为什么叫你吗?”

有备心里虽然明白,可他不说话。取灯替有备说:“咱们看受洗去,都去。”

向文成说:“去是去,不光是看,还有事哩。这事也和受洗有关,谁也不许发怵,轮着谁就是谁。”

取灯说:“这倒突然,大哥,什么事?”

向文成说:“咱给梅阁助助兴。我编出小文明戏,你们上台演。”

取灯说:“让谁演,我?”

向文成说:“你,还有有备,主要是有备。取灯,你是个配角,有备是主角。”

向文成说到此,全家都放下碗筷,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同艾笑得最响,这件事让常年不笑的她感到格外兴奋。她笑,还因为她见过演文明戏。那年在保定,有一伙中学生在街上演文明戏,她和孙太太挤在人群里看,还记住了其中许多台词。那出叫《文明结婚》的文明戏,一位主持婚礼的老者(女学生扮演的黑胡子老头)戴个黑边眼镜报礼单,操着某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诙谐地不着边际地说:“山上石块(十块),河里流快(六块),柳树底下凉快(两块)……”意思是说,为这结婚送份子的只有山上的石头,河里的流水和岸上的柳树,是一场没有人捧场的文明结婚。现在一提文明戏,同艾就想起那个粘着胡子念礼单的女学生。

同艾笑一阵,秀芝也笑起来。秀芝笑,是笑有备他爹怎么就想起了有备。到时候有备也许是个老头,也许是个梳纂儿的娘儿们,演戏轮着什么算什么。取灯对这些倒不奇怪,她在保定同仁中学时,也上过台。有备更不笑,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火辣辣。他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爹单在这个时候点到了他。他又想起了那次爹问他“谁捉了曹操又放了曹操”的情景。取灯已经觉出倚在身边的有备的不踏实,她猜出了他的心事,就给他鼓劲儿说:“有备,站直了,你能。在台上说话和在台下不一样,要不然你试试,你肯定行。”

向文成想到让有备演戏也是事出有因。先前一个唱梆子的戏班里,有位叫九岁红的孩子,平时说话磕磕绊绊连不成句,一上台,对于戏文的念和唱就分毫不差。后来九岁红还成了戏班里的头牌。向文成想,让有备大胆上台演出文明戏,既给梅阁助了兴,说不定也锻炼了有备。

取灯给有备鼓劲儿,有备便不再发怵上台的事。取灯趁热打铁地说:“咱有备说了,他演。大哥,你准备编一出什么内容的戏?”

向文成想了想说:“我看你们就演一出《出埃及》吧,这里边的主角是摩西。摩西是个老头儿,还有一群跟着他出埃及的犹太人。有备演摩西,那一群犹太人叫有备自己去找,找到谁算谁,多一个少一个也不要紧。戏里还有一两个人物,一个是耶和华,一个是埃及法老。事不多,不时在山上显一下。取灯就演这俩人。穿什么衣裳,怎么化妆,就交给取灯了。明天我就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