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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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赶车到元氏车站来接取灯,事先甘运来已经从保定给向家发了电报。

向家的细车一路摇晃着走在由元氏去笨花的土路上。这条土路比笨花去县城的大道沟平坦,但狭窄。正值夏末秋初,大庄稼吐穗,棉花放铃的季节,高粱和玉米都没过了细车,细车像走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取灯没见过真细车,只在描写乡村的电影里见过。现在坐在细车上,感觉就像演电影。她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的样子。加上细车的车窗窄小,门帘又严实,不一会儿她就憋闷难忍了。她在车里对坐在车前盘儿上的甘运来说:“甘叔叔,我不坐车了,我想下车走。”

甘运来说:“那可不行,元氏离笨花还有三十里地,远着哩。坐着车觉不出,一走就知道了。”

取灯说:“我愿意走。”说着伸手撩起细车的门帘弓起身子就往车外迈。她把门帘放到身后想往车下跳,但车前盘儿上,右边坐着甘运来,左边坐着群山,挡着她不能跳,她便跪在二人中间让群山停车。

群山无奈,扭着身子问甘运来,甘运来踌躇一阵对群山说:“就停一下吧,叫孩子下来走两步也行,走累了再上去。”

群山按照甘运来的吩咐,在道沟里停住车,他先跳下来,给取灯闪出地方,取灯跟着也跳了下来。甘运来看取灯真跳了下去,也从另一边跳下来,跟取灯一块儿走。

走上土路的取灯第一次觉出乡村原野原来是这样的。尽管那时她在保定郊外也骑自行车去过乡村,但也许因为那些乡村离保定太近了,也许因为她只想着放电影的事,她没有注意过四周,保定附近的乡村确实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现在,当她脚踏兆州的黄土,置身于这湛绿的大庄稼当中,才有了一点对乡村实实在在的认识。大庄稼肥厚的叶子扫着她裸露的胳膊,扫着她的脸;扬花的玉米缨子、高粱穗扬下的花粉播撒在她的脸上,她呼吸着满带野性的空气,想到许多书本中的一个形容词:陶醉。原来人真有陶醉的时候。被乡村的原野陶醉着的取灯又眯起眼睛看天,天也真的不同于她在保定郊外看到的天。她这才明白甘运来为什么跟她夸耀家乡的天空了。

甘运来见取灯一边走路一边仰头看天,就对她说:“取灯,我没骗你吧,你说这天蓝不蓝?你快说。”他立逼着取灯表态。

取灯说:“蓝,蓝得我都没法形容了。”她说着没法形容,还是想起一个形容词,便对甘运来说:“甘叔叔,你听说过‘一尘不染’吗?”

甘运来说:“看你说的,我虽是笨花人,笨花人说话土,可一尘不染我知道,就是天上连个土星也没有呗。”

紧跟在后面的群山一边拿鞭子轰着牲口,一边说:“天上没有尘土,地上可有,你看把鞋‘蹚’的。”群山看见取灯下车没走多远,黑皮鞋上就蹚了一层细土面儿。

甘运来说:“脚下踩着黄土才显出天更蓝。汉口的天为什么不蓝,就因为脚下的马路是黑的。黑漆漆的路就是显不出天蓝。”

取灯觉得甘运来讲得有道理,说:“甘叔叔这也是一种对比吧,不过天这么蓝主要还是大气层纯净的原因。”

三个人议论一阵蓝天和黄土,取灯又受了路边野花的吸引,她东一朵西一朵地揪野花,不一会儿揪了一大把。她问甘运来那野花们叫什么名,甘运来就分门别类地告诉她。然后他单指着一种豌豆大的小黄花说,这种花可不能要。取灯问他为什么,他说,猫猫眼,拿到家里打了碗。说着从取灯手里把猫猫眼都择出来。取灯问,真有人拿着它打过碗?甘运来煞有介事地说,有的是。取灯又举出一簇藕荷色的小喇叭花问甘运来,这花叫什么名?甘运来说,这花可不一般,全中国就咱笨花这一带有,叫黑老鸹喝喜酒。你揪一朵放在嘴里吸吸,还真有酒味。

取灯揪下一朵放在嘴里吸,一股甜丝丝的酒味真的喷了出来。她也不说话,只觉得神秘、刺激,便一朵朵吸起来没完。

甘运来说,向大人就喜欢这种花,打仗的时候走到哪儿找到哪儿,可就是找不到。有一回我们在河南信阳,向大人在战壕边上找到一种花和黑老鸹喝喜酒差不多,可放在嘴里一吸,又苦又涩,不大一会儿嘴唇还肿了。

取灯听着甘运来讲黑老鸹喝喜酒,越发觉出这花的神秘,越发吸起来没完,她问甘运来,这“酒”喝多了能不能醉。

甘运来故意夸张着说:“没个不能。是酒就能醉人。”

取灯说:“这又不是真酒。”

甘运来说:“保险比真酒还真,真就真在它是天然。”

取灯正在对甘运来的话半信半疑,群山又赶过来给她举出了新鲜。他把一簇又黑又紫、豌豆大的小果实举到取灯眼前说:“你尝尝这个,保险比黑老鸹喝喜酒还好。”说完惟恐取灯不信,自己先揪下几粒放进嘴里。

取灯接过群山的小果实,也迫不及待地学着群山揪下几粒放进嘴里尝,她觉得像葡萄,又像樱桃,可比葡萄和樱桃的味儿都野。她吃着问甘运来这东西叫什么,甘运来告诉她说,这东西叫芡芡果,吃多了能把嘴唇染黑。

取灯让甘运来看她的嘴唇黑不黑,甘运来说,就快黑了,劝她不要再吃了,不然回到家中,让老人们一看准说,这闺女哪儿都好看,就是嘴唇有点黑。

取灯假装害怕地问甘运来,那嘴唇要是黑了还能不能变回来?

甘运来说,可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取灯知道甘运来是在吓唬她,她想,按照化学变化的原理,任何颜色染上皮肤迟早都会褪去。所以取灯也跟甘运来开着玩笑说,那就永远黑着吧。她格格笑着,还是忍不住用手背使劲擦起嘴唇,手背也染上了黑。笑声从大庄稼地里升起来,传得很远。

一路上甘运来还给取灯讲了这条路的许多故事,说向大人从军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出笨花的。那时他是从东向西走,现在他们是从西向东走,后来向大人每次回笨花也是走这条路。但是甘运来没有讲向大人以前做生意赶石桥集走的也是这条路,他觉得那情景已和向大人现在的身份很不相称。他不愿意取灯知道向大人的过去。他们走过石人石马时,甘运来更没有讲向大人在这里遇到鬼的事。

笨花到了。

甘运来站在向家门前,指指大门对取灯说:“看,这就是恁家。”

向家人听见群山吆喝牲口,知道是取灯到家了,一家人都迎了出来。大家把取灯簇拥着进了院。全家人进了东院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同艾先快步走上廊子进屋去了。家人正在纳闷,同艾又从屋里出来了。她手里举着一把甩打衣服用的布甩子,来到取灯跟前。原来同艾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出取灯浑身上下都蒙着浮土。她要给她甩打一下衣服。她一手捏起取灯的袖子和大襟,拿布甩子为她掸土,掸完了上衣又掸她的黑裙子。还边掸边埋怨甘运来:“你领着孩子回家,怎么就没个机灵劲儿,怎么不让孩子坐车?”同艾一看就知道取灯是走路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