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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向喜身着戎装,被副官、护兵簇拥着坐在了瓦尔斯班的大棚包厢里。位于大棚后方的包厢竟是用软缎屏风相隔,桌上摆着干鲜果子和白瓷盖碗。向喜环顾这个圆形大棚,只觉得比个小戏园子还要气派。但置身于大棚里的向喜,脑子里不知为什么还是那些撂地的,他记起撂地的在演出前都先由班主出场“卖口”,卖口的双手抱拳向看客作揖后,就说些大同小异的开场白:“哎——各位爷们儿各位大娘婶子姐妹,小的我向各位施礼了问安了!哎——常言道,这卖艺讲究走,逮狼讲究守;锣鼓就是千顷地,猴子就是骡马牛哇!小的今儿个初来乍到,借贵方一块宝地给各位行家耍上几手……”这便是卖口的张嘴说话基础。此人若是饶舌者,会更加啰唆无边,一心要把演出时间拉长,直到观众等得不耐烦时,说不定才会出来一位踢腿下腰的小闺女。那小闺女都是用香烟纸擦个红脸蛋子,嘴唇上说不定还挂着干鼻涕,下腰时棉袄的下摆朝天撅着……向喜回忆着品了一口茶,开始等待这个卖口的出场了。可他并没有等出通常那种卖口的,他等出了一位头戴大礼帽、身着燕尾服、手持文明棍的黑衣人。随着此人的出场,棚顶上一排摩电灯也骤然亮起,幕侧里还显出几位手持洋号的吹手。吹手奏过一个引子后——瓦尔斯吧,黑衣人才迈起优雅的步子,摇晃着手里的文明棍走到台子中央,站下来说:“各位军政大人,各位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各位看客,诸位在上,小的有礼了!”黑衣人说着双手一摊,向众人鞠了一个九十度的欧式大躬,然后接着说:“敝团能在南国为诸位献艺,乃敝团之荣幸。若问起敝团从何而来?敝团本来自黄河以北,长城以南,渤海以西,太行以东。那位说了,这黄河以北,长城以南,渤海以西,太行以东,地域宽阔无边,我还是知不道贵团来自何方。好,敝人现在就自报家门:敝团本来自直隶吴桥。那位又说了,直隶吴桥?我还是没听说过。好,您老人家没听说过不要紧,可眼下连俄国人老毛子都知道中国有个直隶,直隶有个吴桥了。这么说,敝团是去过俄国的?正是。俄国人花着自己的羌帖,看着中国的玩意儿,连声喊着‘哈拉少!哈拉少!’那位又说了,你们在俄国演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到中国来?哎——这就是敝人今天要告诉大家的。时下,我中华已南北议和,共和实现,国人正在举手欢呼之时,敝团还能不为此助兴吗?……”这位黑衣人的开场白终于使向喜觉出,这瓦尔斯班到底是有别于他看见过的那些撂地的。虽然此人的言辞仍旧带着“卖口”的架势,但终归和那些撂地卖口的不一样了。听口音,该人虽竭力模仿着外路人说话,直隶人的口音却还不浅。比如他把“不知道”说成“知不道”,就这一句话,倒使向喜觉出了几分亲切。从这伙走南闯北、连老毛子都给喊过“哈拉少”(哈拉少:为俄语“女子”的中国话译音。)的乡亲身上,向喜还感觉到几分自豪。

当黑衣人再往下说时,言语间便少了官话,多了些卖口的习气,诸如“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啦;什么“一会儿就有惊险处,不怕心慌气短的可千万别走远喽”等等。这时向喜便想,原来这位还是个穿洋服“卖口”的。

演出终于开始了,节目中,没有向喜过去见过的那些恐怖惊险,倒不乏一些身怀绝技的把式:吃火的、吞剑的、大变活人、大褂底下捧出鱼缸的……可以看出,这瓦尔斯班对这些传统节目也都做了改造,演员们也不再是一些身穿花棉袄,用香烟纸抹着红脸蛋子,嘴上挂着干鼻涕的闺女。男演员健壮英武,女演员娇艳、婀娜。在一阵马匹、狮子、老虎过后,压轴的是女名伶施玉蝉的“钢丝”。这几天施玉蝉的名字早在宜昌传开,说这是一位在俄国走红、技压群芳的女子。此刻施玉蝉终于出场了。在变幻的五彩灯光下,她一身小打扮,手持一把红伞闪烁上场,顿时观众眼前一亮。她走到早已架好的钢丝绳前,一个“云里翻”跃向空中,接着便轻似羽毛、了无声息地落在钢丝上,宛如一朵荷花突放。她的表演似行云流水,动作时而惊险,时而从容。她颠颤着自己,不忘和观众做微笑交流,她还懂得顽皮和幽默,在舒展的动作中忽然佯装失妥就要下跌状,待观众席上有人发出担心的惊呼时,她一个“鹞子翻身”又把柔软的身体稳稳送回到钢丝绳上。一时间全场掌声四起,观众的心被弄得跌宕起伏,惊喜难禁。

用惊喜难禁也来形容一下向喜此时的心情是不过分的。钢丝上的施玉蝉带给观众的是高超的技艺,带给向喜更多的却是一种久违了的快乐。施玉蝉的直隶老乡身份,更让向喜觉出一种陌生的亲近。演出结束后,他吩咐甘运来给班主送了些赏银。

以后几天的演出,向喜每场必到,他奢侈着自己以每天三十块银元的价格包下一个包厢,两元四角的娱乐捐也一分不少付。除此外,向喜还每天专送赏银给施玉蝉。一日演出后,甘运来把施玉蝉领进了包厢当面拜谢向大人。上着妆的施玉蝉大方地谢过了向喜,倒让向喜有些忐忑了,在这位女子面前,他竟觉出了自己的几分不光明。好在施玉蝉急着卸妆,没有在包厢里久留。

施玉蝉要离开宜昌了,瓦尔斯班要顺江而下去荆州演出,班主(那位黑衣人)领施玉蝉来给向喜告别。向喜这才第一次看见卸妆之后的施玉蝉。他发现施玉蝉比在舞台上还要显得年轻,只有十六七岁吧,且身材挺拔,神情大方。她跪谢着向喜,却没有卑微之态,举止是健康和快乐的,就像把钢丝上的快乐更近地带到了向喜眼前。

向喜感觉到自己对她的留恋。

但施玉蝉还是按照班主定下的路线,顺江而下离开了宜昌。离开时向喜送她一张名片,嘱她今后遇有什么难处可随时来找他。

向喜没有料到,三天之后施玉蝉就又返回了宜昌。她牵着一匹演出用的小红马来到了向喜的官邸。原来,瓦尔斯班在宜昌上船直奔荆州时,途中却遇风浪。船触礁沉没,人和行头尽沉江中。施玉蝉靠了这匹小红马的帮助浮上岸来,保住了性命。

施玉蝉在向喜官邸将养一些时日,很快恢复了健康,又经一班军中人的撮合,她做了向喜的第三房夫人。一年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向喜给女儿起名叫取灯,向喜对取灯疼爱有加。取灯是笨花人对火柴的叫法,取灯是个光亮。取灯在向喜眼前玩耍,向喜自觉眼前就闪烁起光亮。